东京梦华录序

宋代孟元老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卜居于州西金梁桥西夹道之南。渐次长立,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瞻天表则元夕教池,拜郊孟享。频观公主下降,皇子纳妃。修造则创建明堂,冶铸则立成鼎鼐。观妓籍则府曹衙罢,内省宴回;看变化则举子唱名,武人换授。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

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近与亲戚会面,谈及曩昔,后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诚为可惜。谨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

然以京师之浩穰,及有未尝经从处,得之于人,不无遗阙。倘遇乡党宿德,补缀周备,不胜幸甚。此录语言鄙俚,不以文饰者,盖欲上下通晓尔,观者幸详焉。

绍兴丁卯岁除日,幽兰居士孟元老序。

白话译文

我跟随做官的先父往来南北,徽宗崇宁二年来到东京开封府,居住在金梁桥西夹道的南面,我逐渐长大成人,因为正好居住在京城里天子脚下,太平日子很长久,人口众多,繁华富庶。年幼的儿童,只知道学习歌舞;头发斑白的老人,不知道战争的滋味。一年四季时令节日依次而至,各自有不同的观赏游玩之处:正月十五日的上元节和八月十五日的中秋节,下雪之际和开花之时,七月初七日的乞巧和九月初九日的登高饮酒,在金明池观看水军操练,以及在御花园游玩赏花。举目望去是用青漆涂饰的雕梁画栋及豪华精致的亭台楼阁,雕饰华美的门户悬挂着珠帘。装饰精致的马车竞相停放在京城的街道中,饰以珠宝的骏马争先恐后地奔驰在宽敞平直的道路上。黄金珠翠耀眼,轻罗薄绮飘香。新奇美妙的音乐伴随着欢笑在柳巷花街上飘扬,吹拉弹唱之声在茶坊酒馆中迥荡。八方荒远之地争相前来进贡,天下万国都能通达。汇集四海的珍奇之物,都归于市易务交易;会聚天下的奇异食物,全部在京城的厨房中。奇花异景遍布道路,不必仅限于春游才能看到;箫鼓之成在空气中喧闹,多少家彻夜欢颜。伎艺的精美奇巧使人惊讶万分,繁华奢侈的景象让人精神振奋。瞻仰天子的仪容,可在上元节之夜皇帝登楼观灯之时、皇帝亲临金明池检阅水军操练之际;或郊外祭祀天地、每年四孟的宗庙祭礼,这都是见到天子的好时机。经常能看到公主下嫁、皇子纳妃的热闹场面。修造宫室之精妙可以看朝廷创建的明堂,冶金铸铁之快捷如鼎鼐这样的器具可以立刻铸就。观赏登入乐籍的女妓可在办完衙门公事之后,或在参加皇宫宴会回来之时。注意朝廷变化可以观察皇帝召见登第进士之时,或在武将的替换和任命之际。我住在京城几十年,经常观赏游玩,从来没有厌烦满足的时候。

一日金兵进犯我国,战争爆发,我在靖康丙午的第二年,离开京城南下,逃避战火来到江南。心情孤寂无聊,渐入垂老之年。我默默回忆当年情景,京城里各个季节的风物景色风流倜傥,民间风俗和悦美好,一切都已成为惆怅遗恨。近来我和亲戚朋友会面,谈及过去的往事,那些年轻人往往随意轻忽、不以为然。我担心时间久远后,谈论东京风俗的人,会遗失当时的真实情况,那就太可惜了。我谨根据回忆记录下这些内容并编辑成书,大概可以使人打开这本书就能了解当时东京的繁华盛景。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而乐趣无限的传说,如今我追忆当年的情景,回首时怅然若失,岂不是从华胥之梦中醒来了吗。因此我把这本书命名为《东京梦华录》。

然而以京城的浩大兴盛,以及有我未经历过的事或没有到过的地方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所以这本书难免有所遗漏和阙失。如果乡里有见识者能够加以补充修订,使这本书更加完备周到,则我将感到不胜幸运之至。这本书的语言文字粗浅通俗,我之所以不加以文字修饰,是想让上上下下的人都能读懂这本书,通晓其中的内容,希望读者能理解我的这番用意。

绍兴丁卯岁除夕日,幽兰居士孟元老序。

词句注释

  1. 仆:谦辞,我
  2. 先人:亡父,作者著文时其父已去世,事后追忆,故云。
  3. 宦游:做官。
  4. 崇宁:宋徽宗赵佶年号(1102年—1106年)。
  5. 癸未:崇宁二年(1103年)。
  6. 京师:首都。此指汴京。
  7. 卜居:古人用占卜选择居所,这里泛指择地定居。
  8. 金梁桥:汴河流经城内,有桥十三座。由西水门向东数第三座为金梁桥。
  9. 正当:正值。当,遇到。
  10. 辇毂之下:在皇帝所乘车轮下面,指京师地区。毂,车轮中心的圆木,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可以插轴。
  11. 繁阜:繁多。
  12. 垂髫:古时儿童不束发,头发下垂,借指儿童或童年时期。髫:儿童垂下的头发。
  13. 但:只。
  14. 班白:通“斑白”。鬓发花白。
  15. 相次:相继,一个接一个。
  16. 乞巧:旧时风俗,相传农历七月七日夜天上牛郎织女相会,妇女于当晚穿针,称为乞巧。
  17. 登高:指重九(农历九月九日)登高的风俗。
  18. 教池游苑:指金明池、琼林苑的春季游赏活动。
  19. 天街:京城中皇帝巡行的街道,也称“御街”。
  20. 宝马:珠宝装饰之马。
  21. 御路:皇帝巡行的道路。
  22. 新声:新作的乐曲。
  23. 巧笑:美好的笑容。
  24. 柳陌花衢:指妓院聚集之所,同“花街柳巷”。
  25. 按管调弦:指演奏各种音乐。按管,吹奏管乐。调弦,弹奏弦乐。
  26. 八荒:八方荒远的地方。
  27. 凑:会合。
  28. 咸:全部,都。
  29. 通:到达。
  30. 市易:买卖交易。
  31. 寰区:犹天下,指国家全境。
  32. 异味:异常的美味。
  33. 悉:全,都。
  34. 庖厨:厨房,这里指当时的饮食行业。
  35. 岂止,不仅仅。表示不确定。
  36. 箫鼓:这里代指音乐声。
  37. 喧空:声音响彻云霄。
  38. 伎巧:即技巧。
  39. 天表:皇帝的容貌。
  40. 元夕:农历正月十五夜晚,即元宵。
  41. 拜郊:到郊外祭坛祭拜天地。
  42. 孟享:指初次祭祀。
  43. 公主下降:即公主“屈尊”下嫁。下降,结婚。
  44. 皇子纳妃:指皇子娶妻妾。
  45. 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朝会、祭祀、庆赏等大典均在此举行。这里指当时的大庆殿。
  46. 鼎:三足的金属容器。
  47. 鼐:大鼎。
  48. 妓籍:指在籍的歌舞女艺伎。
  49. 府曹:指各不同官府衙门。
  50. 衙罢:办公完毕。
  51. 内省宴回:宫中或尚书省宴散而回。
  52. 变化:指地位、身份的改变。
  53. 举子唱名:举子中进士殿试后,皇帝呼名召见登第进士。
  54. 换授:改授官职。
  55. 烂赏:欣赏得烂熟。
  56. 迭游:多次游玩。
  57. 厌足:满足。
  58. 靖康丙午之明年:即靖康丁未年(1127年)。靖康,宋钦宗赵桓的年号(1126年—1127年)。
  59. 出京南来:离开汴京向南方逃来。
  60. 江左:古人叙地理以东为左,江左即长江下游以东地区,在今江苏省一带。
  61. 牢落:孤寂,无所寄托。
  62. 渐入桑榆:指渐至晚年。桑榆,《太平御览》三引《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以桑榆喻日暮,又以喻晚年。
  63. 曩昔:过去,从前
  64. 浸久:渐久。
  65. 梦游华胥之国:《列子·黄帝》篇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之国。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后称追念往事为“梦华”。
  66. 目:称。
  67. 浩穰:宽广繁华。《汉书·张敞传》:“京兆典京师,长安中浩穰,于三辅尤为剧。”
  68. 乡党:乡、党均为古代基层行政单位。此犹言乡里。
  69. 宿德:年高有德者。
  70. 不胜幸甚:荣幸之极。幸,希望。
  71. 绍兴丁卯:即绍兴十七年(1147年)。绍兴,宋高宗赵构年号(1131年—1162年)。
  72. 除日:农历十二月最后一日。

作品赏析

序文一开始对书名“梦华”的解释采用先扬后抑的手法。“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是用扬笔,随后猛然一抑:“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形成文势和情绪之波澜。他的心灵浸染着悲凄的色调,几乎是一步三回首、感慨系之地追思那往昔霓虹式的梦影。这种梦影随着时光的流逝、岁月的冲洗,已开始淡化成粉红色了。序文中写到这种令人痛心的情形:“近与亲戚会面,谈及囊昔,后生往往妄生不然。”后代已经逐渐失去了这种回忆。作者担必,随着岁月更迭,往事如烟飘散,“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诚为可惜”,于是,“谨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这是对《东京梦华录》写作缘起的说明,表面上属于弁言序文的一般通例,是备忘录,发挥一种认识效应,但实质上有着作者的深衷曲意。可以说,《东京梦华录》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亡国灭都之痛唱出了一曲凄婉的挽歌。

“序”的文体特点,规定了对全书内容的概括性特征;序文作若的写作目的和心态,规定了序文的感伤主义情绪性特征。它不是巨室大户的炫富,而是破落户对往日锦衣玉食酸泪汪然的回忆。上述两种特征也具体规定了全文对衬型的结构框架,以靖康之难划出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域,在文中以“一旦兵火”为语言标记,前面文词艳丽,后面笔绪沉抑,对衬型的结构框架逼发出作者黯然神颓的感伤主义情怀。对比越强烈、越尖锐,黍离麦秀之思就越鲜明、越深刻。

一开始交代“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卜居于州西梁桥西夹道之南”,“宦游”后“卜居”是一种选择,选择京师是因其地繁华所致。时间和卜居地点交代得如此清楚明白,是为了说明《东京梦华录》及其序文是以作者的亲见亲闻为基础的,增添了描述的可靠性和真实感。“渐次长立”,虽说的是逐渐大了的年龄,但应与“太平日久”的时代相联系起来看,说明北宋经历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稳定繁荣期。从“正当辇毂之下”开始,文章就进入词富竞彩的描述字。“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譬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垂髻”和“斑白”对举,“鼓舞”与“干戈”互文,分别从两类层次的人物上说明,以“斑白之老,不识干戈”,说明承平日久;“垂髻之童,但习鼓舞”又暗含着“不识干戈”,这些都是稳定繁荣的具体表征。前述序文具有概括性特征,作者把全书的具体内容浓缩在序文之中。因此,序文的所有描述文字都经过了高度提炼,而提炼方式表现在语言形式上,不用散化,而用骈体,基本上一个语言单位就表示出一种景象,并不具有一定的外在逻辑联系,如同七宝流苏,驳杂纷呈,统一于对汴梁胜景的描述,是全方位的光束投射,集合在一个光点上。“时节相次,各有观赏”,总述一笔。“灯宵月夕,雪际花时”是泛指;“乞巧登高,教池游苑”是特指。然后,以凝炼而蘸满色彩的文词描述了喧闻而纷纷的景象。用“举目”统领下文,“楼”、“阁”、“户”、“帘”都是实在性物象,但作者却以“青”、“画”、“绣”、“珠”加以修饰,增添了感官印象性和色彩感。作者用“天街”、“御路”、“柳陌”、“花衙”、“茶坊”、“酒肆”,涵括了当时汴梁城的所有领域,繁声竞响,光影满目,既有图景描述,如“竞驻于天街”、“争驰于御路”,又有色彩点缀,如“金翠耀目”,且有声响渲染:“新声巧笑”、“按管调弦”。

然后,作者把笔墨推宕开去:“八荒争凑,万国咸通”,转入美食享用的描述:“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环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不仅有美食果腹,而且身居京师,眼福匪浅。上而至于亲睹龙颜,下而至于“观妓籍则府曹衙署,内省宴回”,并能“看变化则举子唱名,武人换授”。所有这些描述,颇有点汉代大赋遗风,从九重之尊至勾栏瓦肆,尽行罗织;社会各领域,一齐展现,似为北宋汴京的百科全书,又似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只是一者是语言事实,一者以线条为媒介而已。作者铺张扬厉,河倾海溢,种种物象进跳在笔触之间,奔赴纸面,铺排在一轴硕大的平面画卷上。意象纷纭,又带有焰花发射的特征。衣食住行皆有,声色视听兼备,浓艳斑斓,堂而皇哉,视觉上令人饱餍,听觉上使人浮靡,犹不足以尽感官之满足。这是一种社会占有欲的统治心理反映。所以,作者一笔加以总括:“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它虽有汉赋风味,但无汉赋的臃肿和堆垛,物象的概括尚较简洁,语言的结构更见灵巧,以四字结构为主,又间以对衬性长句的调剂。不全用骈俪,首尾均出之一般散句。同时,它不是物象的横堆竖码,现象的滥撷乱取,而是字缝之间潜伏着浓重的情绪失落感。因此,笔锋一转,意象陡变,情绪暴落,“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桑榆”与前文“渐次长立”对应。处于凄寒环境、垂暮老境、牢落心境中,更易萌发思旧之念,便油然“暗想当年”。今昔的巨大反差,越回忆,则越会出现心理的不平衡和压迫感,因此,对衬型的环境、心境结构便汇拢到这里绾合起来:“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遂成为全书最有感伤意味的笔墨。

序文对全书内容作了提纲絮领的概括,所有描述各自在书中有具体体现;它不是纯然罗列现象,而是满含着沉痛情感的回顾,布满了愁云惨雾,奏出半是依恋半是挽歌的凄清曲,形成了全文概括性和情感性的结合特征。

创作背景

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北方游牧民族的铁骑长驱中原,直捣汴京(今河南开封),掳掠徽、钦二帝及太妃、太子、宗室三千人,辇毂繁华、壮丽辉煌的宋都顷刻问烟消火灭,宗庙毁废,北宋宣告灭亡。大批臣民逃命南方,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们的心幕上时时闪动着汴梁的富华景象,依依不尽地频频回首那餍足人心的生活。孟元老怀着对往昔的无限眷念和对现实的无限伤感,撰写了《东京梦华录》,此文是冠于书首的序文。

名家评论

  • 明·胡震亨:多记崇宁以后所见,时方以逸豫临下,故若彩山灯火,水殿争标,宝津男女诸戏,走马角射,及天宁节女队归骑,年少争迎,虽事隔前载,犹令人想见其盛。至如都人探春,游娱池苑,京瓦奏技,茶酒坊肆,晓贩夜市,交易琐细,率皆依准方俗,无强藻润,自能详不尽杂,质不坠俚,可谓善记风土者。但大内所载殿阁楼观,仅仅十一,无论诸宫,只如政和新宫,自延福、穆清已下,尚有四十余殿,而艮岳于时最称雄丽,何可略也?
  • 明·毛晋:宗少文好山水,爱远游,既因老疾,发“卧游”之论。后来凡深居一室,驰神八遐者,辄祖其语,作《梦游》《卧游》以写志,坊间乃与《梦华》合刻,不知《卧游》诸录,特作汗漫游耳,若幽兰居士华胥一梦,直以当《麦秀》《黍离》之歌,正未可同玩。况昔人所云木衣绨绣,土被朱紫,一时艳丽惊人风景,悉从瓦砾中描画幻相。即令虎头提笔,亦在阿堵间矣。庶几与《洛阳伽蓝记》并传,元老无遗憾云。

猜你喜欢

吴都赋

魏晋 • 左思

东吴王孙冁然而咍,曰:夫上图景宿,辨于天文者也。下料物土,析于地理者也。古先帝代,曾览八紘之洪绪。一六合而光宅,翔集遐宇。鸟策篆素,玉牒石记。乌闻梁岷有陟方之馆、行宫之基欤?而吾子言蜀都之富,禺同之有。玮其区域,美其林薮。矜巴汉之阻,则以为袭险之右。徇蹲鸱之沃,则以为世济阳九。龌龊而算,顾亦曲士之所叹也。旁魄而论都,抑非大人之壮观也。何则?土壤不足以摄生,山川不足以周卫。公孙国之而破,诸葛家之而灭。兹乃丧乱之丘墟,颠覆之轨辙。安可以俪王公而著风烈也?玩其碛砾而不窥玉渊者,未知骊龙之所蟠也。习其獘邑而不睹上邦者,未知英雄之所躔也。

子独未闻大吴之巨丽乎?且有吴之开国也,造自太伯,宣于延陵。盖端委之所彰,高节之所兴。建至德以创洪业,世无得而显称。由克让以立风俗,轻脱躧于千乘。若率土而论都,则非列国之所觖望也。故其经略,上当星纪。拓土画疆,卓荦兼并。包括干越,跨蹑蛮荆。婺女寄其曜,翼轸寓其精。指衡岳以镇野,目龙川而带坰。

尔其山泽,则嵬嶷嶢屼,巊冥郁岪。溃渱泮汗,滇㴐淼漫。或涌川而开渎,或吞江而纳汉。磈磈巍巍,滮滮涆涆。䃢碒乎数州之间,灌注乎天下之半。百川派别,归海而会。控清引浊,混涛并濑。濆薄沸腾,寂寥长迈。濞焉汹汹,隐焉磕磕。出乎大荒之中,行乎东极之外。经扶桑之中林,包汤谷之滂沛。潮波汨起,回复万里。歊雾漨浡,云蒸昏昧。泓澄奫潫,澒溶沆瀁。莫测其深,莫究其广。澶湉漠而无涯,㹅有流而为长。瑰异之所丛育,鳞甲之所集往。

于是乎长鲸吞航,修鲵吐浪。跃龙腾蛇,鲛鲻琵琶。王鲔鯸鲐,鮣龟鱕䱜。乌贼拥剑,𪓟鼊鲭鳄。涵泳乎其中。葺鳞镂甲,诡类舛错。泝洄顺流,噞喁沈浮。鸟则鵾鸡鸀鳿,鸘鹄鹭鸿。鶢鶋避风,候雁造江。鸂鶒鷛𪆂,鶄鹤鶖鶬。鹳鸥鷁鸬,泛滥乎其上。湛淡羽仪,随波参差。理翮整翰,容与自玩。雕啄蔓藻,刷荡漪澜。鱼鸟聱耴,万物蠢生。芒芒黖黖,慌罔奄欻,神化翕忽,函幽育明。穷性极形,盈虚自然。蚌蛤珠胎,与月亏全。巨鳌贔屓,首冠灵山。大鹏缤翻,翼若垂天。振荡汪流,雷拚重渊。殷动宇宙,胡可胜原!

岛屿绵邈,洲渚冯隆。旷瞻迢递,迥眺冥蒙。珍怪丽,奇隙充。径路绝,风云通。洪桃屈盘,丹桂灌丛。琼枝抗茎而敷橤,珊瑚幽茂而玲珑。增冈重阻,列真之宇。玉堂对溜,石室相距。蔼蔼翠幄,袅袅素女。江斐于是往来,海童于是宴语。斯实神妙之响象,嗟难得而覼缕!

尔乃地势坱圠,卉木镺蔓。遭薮为圃,值林为苑。异荂蓲蘛,夏晔冬蒨。方志所辨,中州所羡。草则藿蒳豆蔻,姜汇非一。江蓠之属,海苔之类。纶组紫绛,食葛香茅。石帆水松,东风扶留。布濩皋泽,蝉联陵丘。夤缘山岳之岊,幂历江海之流。扤白蒂,衔朱蕤。郁兮䓲茂,晔兮菲菲。光色炫晃,芬馥肸蠁。职贡纳其包匦,离骚咏其宿莽。木则枫柙櫲樟,栟榈枸桹。绵杬杶栌,文欀桢橿。平仲桾櫏,松梓古度。楠榴之木,相思之树。宗生高冈,族茂幽阜。擢本千寻,垂荫万亩。攒柯挐茎,重葩殗叶。轮囷蚪蟠,𡍪㙷鳞接。荣色杂糅,绸缪缛绣。宵露霮䨴,旭日晻㫲。与风䬙扬,䬀浏飕飀。鸣条律畅,飞音响亮。盖象琴筑并奏,笙竽俱唱。其上则猿父哀吟,𤟤子长啸。狖鼯猓然,腾趠飞超。争接县垂,竞游远枝。惊透沸乱,牢落翬散。其下则有枭羊麡狼,猰貐貙象。乌菟之族,犀兕之党。钩爪锯牙,自成锋颖。精若耀星,声若云霆。名载于山经,形镂于夏鼎。

其竹则篔簹箖箊,桂箭射筒。柚梧有篁,篻簩有丛。苞笋抽节,往往萦结。绿叶翠茎,冒霜停雪。橚矗森萃,蓊茸萧瑟。檀栾蝉蜎,玉润碧鲜。梢云无以逾,嶰谷弗能连。鸑鷟食其实,鵷鶵扰其间。其果则丹橘馀甘,荔枝之林。槟榔无柯,椰叶无阴。龙眼橄榄,棎榴御霜。结根比景之阴,列挺衡山之阳。素华斐,丹秀芳。临青壁,系紫房。鹧鸪南翥而中留,孔雀綷羽以翱翔。山鸡归飞而来栖,翡翠列巢以重行。其琛赂则琨瑶之阜,铜锴之垠。火齐之宝,骇鸡之珍。頳丹明玑,金华银朴。紫贝流黄,缥碧素玉。隐赈崴㠢,杂插幽屏。精曜潜颖,硩陊山谷。碕岸为之不枯,林木为之润黩。隋侯于是鄙其夜光,宋王于是陋其结绿。

其荒陬谲诡,则有龙穴内蒸,云雨所储。陵鲤若兽,浮石若桴。双则比目,片则王馀。穷陆饮木,极沈水居。泉室潜织而卷绡,渊客慷慨而泣珠。开北户以向日,齐南冥于幽都。其四野,则畛畷无数,膏腴兼倍。原隰殊品,窊隆异等。象耕鸟耘,此之自与。穱秀菰穗,于是乎在。煮海为盐,采山铸钱。国税再熟之稻,乡贡八蚕之绵。

徒观其郊隧之内奥,都邑之纲纪。霸王之所根柢,开国之所基趾。郛郭周匝,重城结隅。通门二八,水道陆衢。所以经始,用累千祀。宪紫宫以营室,廓广庭之漫漫。寒暑隔阂于邃宇,虹霓回带于云馆。所以跨跱焕炳万里也。造姑苏之高台,临四远而特建,带朝夕之浚池,佩长洲之茂苑。窥东山之府,则坏宝溢目;䚕海陵之仓,则红粟流衍。起寝庙于武昌,作离宫于建业。阐阖闾之所营,采夫差之遗法。抗神龙之华殿,施荣楯而捷猎。崇临海之崔巍,饰赤乌之韡晔。东西胶葛,南北峥嵘。房栊对櫎,连阁相经。阍闼谲诡,异出奇名。左称弯碕,右号临硎。雕栾镂楶,青琐丹楹。图以云气,画以仙灵。虽兹宅之夸丽,曾未足以少宁。思比屋于倾宫,毕结瑶而构琼。高闱有闶,洞门方轨。朱阙双立,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水。玄荫眈眈,清流亹亹。列寺七里,侠栋阳路。屯营栉比,解署棊布。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

其居则高门鼎贵,魁岸豪杰。虞魏之昆,顾陆之裔。歧嶷继体,老成弈世。跃马叠迹,朱轮累辙。陈兵而归,兰锜内设。冠盖云荫,闾阎阗噎。其邻则有任侠之靡,轻訬之客。缔交翩翩,傧从弈弈。出蹑珠履,动以千百。里宴巷饮,飞觞举白。翘关扛鼎。拚射壶博。鄱阳暴谑,中酒而作。

于是乐只衎而欢饫无匮,都辇殷而四奥来暨。水浮陆行,方舟结驷。唱棹转毂,昧旦永日。开市朝而并纳,横闤闠而流溢。混品物而同廛,并都鄙而为一。士女伫眙,商贾骈坒。紵衣絺服,杂沓傱萃。轻舆按辔以经隧,楼船举颿而过肆。果布辐凑而常然,致远流离与珂珬。䌖贿纷纭,器用万端。金镒磊砢,珠琲阑干。桃笙象簟,韬于筒中;蕉葛升越,弱于罗纨。㒊譶泶㺒,交贸相竞。喧哗喤呷,芬葩荫映。挥袖风飘而红尘昼昏;流汗霢霂而中逵泥泞。

富中之氓,货殖之选。乘时射利,财丰巨万。竞其区宇,则并疆兼巷;矜其宴居,则珠服玉馔。趫材悍壮,此焉比庐。捷若庆忌,勇若专诸。危冠而出,竦剑而趋。扈带鲛函,扶揄属镂藏鍦于人,去𢧕自闾。家有鹤膝,户有犀渠。军容蓄用,器械兼储。吴钩越棘,纯钧湛卢。戎车盈于石城,戈船掩乎江湖。

露往霜来,日月其除。草木节解,鸟兽腯肤。观鹰隼,诫征夫。坐组甲,建祀姑。命官帅而拥铎,将校猎乎具区。乌浒狼䐠,夫南西屠。儋耳黑齿之酋,金邻象郡之渠。骉駥飍矞,靸霅警捷,先驱前涂。俞骑骋路,指南司方。出车槛槛,被练锵锵。吴王乃巾玉辂,轺驌骦。旗鱼须,常重光。摄乌号,佩干将。羽旄扬蕤,雄戟耀芒。贝胄象弭,织文鸟章。六军袀服,四骐龙骧。峭格周施,罿罻普张。罼䍐琐结,罠蹏连纲。阹以九疑,御以沅湘。輶轩蓼扰,彀骑炜煌。袒裼徒搏,拔距投石之部。猿臂骿胁,狂趭犷猤。鹰瞵鹗视,䟃𧽼翋𦑶。若离若合者,相与腾跃乎莽䍚之野。干卤殳鋋,旸夷勃卢之旅。长𥍟短兵,直发驰骋。儇佻坌并,衔枚无声。悠悠旆旌者,相与聊浪乎昧莫之坰。钲鼓叠山,火烈熛林。飞爓浮烟,载霞载阴。菈擸雷硠,崩峦弛岑。鸟不择木,兽不择音。𧇭甝虪,𩓇麋麖。蓦六驳,追飞生。弹鸶鶁,射猱㹶。白雉落,黑鸩零。陵绝嶚嶕,聿越巉险。跇逾竹柏,𤣆猭杞楠。封狶𧀔,神螭掩。刚镞润,霜刃染。

于是弭节顿辔,齐镳驻跸。徘徊倘佯,寓目幽蔚。览将帅之拳勇,与士卒之抑扬。羽族以觜距为刀铍,毛群以齿角为矛铗,皆体著而应卒。所以挂扢而为创痏,冲踤而断筋骨。莫不衄锐挫芒,拉捭摧藏。虽有石林之岝崿,请攘臂而靡之;虽有雄虺之九首,将抗足而跐之。颠覆巢居,剖破窟宅。仰攀鵔鸃,俯蹴豺貘。刦剞熊罴之室,剽掠虎豹之落。猩猩啼而就禽,𥜿𥜿笑而被格。屠巴蛇,出象骼。斩鹏翼,掩广泽。轻禽狡兽,周章夷犹。狼跋乎紭中,忘其所以睒睗,失其所以去就。魂褫气慑而自踢䟮者,应弦饮羽,形偾景僵者,累积而增益,杂袭错缪。倾薮薄,倒岬岫。岩穴无豜豵,翳荟无𪋯鹨。思假道于丰隆,披重霄而高狩。笼乌兔于日月,穷飞走之栖宿。

嶰涧閴,冈岵童。罾罘满,效获众。回靶乎行邪,睨观鱼乎三江。泛舟航于彭蠡,浑万艘而既同。弘舸连舳,巨槛接舻。飞云盖海,制非常模。叠华楼而岛跱,时仿佛于方壶。比鷁首而有裕,迈馀皇于往初。张组帏,构流苏。开轩幌,镜水区。槁工檝师,选自闽禺。习御长风,狎玩灵胥。责千里于寸阴,聊先期而须臾。棹讴唱,箫籁鸣。洪流响,渚禽惊。弋磻放,稽鹪䳟。虞机发,留鵁鶄。钩铒纵横,网罟接绪。术兼詹公,巧倾任父。筌䱍䲛,鲡鱨魦。罩两魪,罺鰝鰕。乘鲎鼋鼍,同罛共罗。沈虎潜鹿,馽龓僒束。鰴鲸辈中于群犗,搀抢暴出而相属。虽复临河而钓鲤,无异射鲋于井谷。

结轻舟而竞逐,迎潮水而振缗。想萍实之复形,访灵夔于鲛人。精卫衔石而遇缴,文鳐夜飞而触纶。北山亡其翔翼,西海失其游鳞。雕题之士,镂身之卒。比饰虬龙,蛟螭与对。简其华质,则𠃸锦缋。料其虓勇,则雕悍狼戾。相与昧潜险,搜瑰奇。摸蝳蝐,扪觜𧓈。剖巨蚌于回渊,濯明月于涟漪。

毕天下之至异,讫无索而不臻。溪壑为之一罄,川渎为之中贫。哂澹台之见谋,聊袭海而徇珍。载汉女于后舟,追晋贾而同尘。汨乘流以砰宕,翼颸风之䬟䬟。直冲涛而上濑,常沛沛以悠悠。汔可休而凯归,揖天吴与阳侯。指包山而为期,集洞庭而淹留。数军实乎桂林之苑,飨戎旅乎落星之楼。置酒若淮泗,积肴若山丘。飞轻轩而酌绿酃,方双辔而赋珍羞。饮烽起,釂鼓震。士遗倦,众怀欣。幸乎馆娃之宫,张女乐而娱群臣。罗金石与丝竹,若钧天之下陈。登东歌,操南音。胤阳阿,咏韎任。荆艳楚舞,吴愉越吟。翕习容裔,靡靡愔愔。

若此者,与夫唱和之隆响,动锺鼓之铿耾。有殷坻颓于前,曲度难胜。皆与谣俗汁协,律吕相应。其奏乐也,则木石润色;其吐哀也,则凄风暴兴。或超延露而驾辩,或逾绿水而采菱。军马弭髦而仰秣,渊鱼竦鳞而上升。酣湑半,八音并。欢情留,良辰征。鲁阳挥戈而高麾,回曜灵于太清。将转西日而再中,齐既往之精诚。

昔者夏后氏朝群臣于兹土,而执玉帛者以万国。盖亦先生之所高会,而四方之所轨则。春秋之际,要盟之主。阖闾信其威,夫差穷其武。内果伍员之谋,外骋孙子之奇。胜强楚于柏举,栖劲越于会稽。阙沟乎商鲁,争长于黄池。徒以江湖险陂,物产殷充。绕溜未足言其固,郑白未足语其丰。士有陷坚之锐,俗有节概之风。睚眦则挺剑,喑呜则弯弓。拥之者龙腾,据之者虎视。麾城若振槁,搴旗若顾指。虽带甲一朝,而元功远致。虽累叶百叠,而富强相继。乐湑衎其方域,列仙集其土地。桂父练形而易色,赤须蝉蜕而附丽。中夏比焉,毕世而罕见,丹青图其珍玮,贵其宝利也。舜禹游焉,没齿而忘归,精灵留其山阿,玩其奇丽也。剖判庶士,商搉万俗。国有郁鞅而显敞,邦有湫厄而蜷局。伊兹都之函弘,倾神州而韫椟。仰南斗以斟酌,兼二仪之优渥。

繇此而揆之,西蜀之于东吴,小大之相绝也,亦犹棘林萤耀,而与夫樳木龙烛也。否泰之相背也,亦犹帝之悬解,而与桎梏疏属也。庸可共世而论巨细,同年而议丰确乎?暨其幽遐独邃,寥廓闲奥。耳目之所不该,足趾之所不蹈。倜傥之极异,誳诡之殊事,藏理于终古,而未寤于前觉也。若吾子之所传,孟浪之遗言,略举其梗概,而未得其要妙也。

种柳戏题

唐代 • 柳宗元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

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古离别

南北朝 • 江淹

远与君别者,乃至雁门关。

黄云蔽千里,游子何时还?

送君如昨日,檐则露已团。

不惜蕙草晚,所悲道里寒。

君在天一涯,妾身长别离。

愿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

兔丝及水萍,所寄终不移。

谒金门·风乍起

五代 • 冯延巳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诉衷情·出林杏子落金盘

宋代 • 周邦彦

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

南陌上,落花闲。雨斑斑。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

孟元老
简介描述:

孟元老(生卒年不详),号幽兰居士,北宋时居汴京(今河南开封年),宋代散文家。

孟元老少时从其先人宦游南北。崇宁间(1102年-1106年),寓居开封。靖康之乱,避地江左。晚年,追忆汴京盛事,著《东京梦华录》二卷,自序题绍兴十七年(1147年),备载汴京街坊风俗及朝章典仪,委曲详尽。

孟元老怀着对往昔的无限眷念和对现实的无限伤感,撰写了《东京梦华录》,《东京梦华录》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亡国灭都之痛唱出了一曲凄婉的挽歌。

孟元老的热门诗文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