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遨,字云叟,滑州白马人也。唐明宗祖庙讳遨,故世行其字。遨少好学,敏于文辞。唐昭宗时,举进士不中,见天下已乱,有拂衣远去之意,欲携其妻子与俱隐,其妻不从,遨乃入少室山为道士。遨与李振故善,振后事梁贵显,欲以禄遨,遨不顾,后振得罪南窜,遨徒步千里往省之,由是闻者益高其行。其后,遨闻华山有五粒松,脂沦入地,千岁化为药,因徙居华阴,欲求之。节度使刘遂凝数以宝货遗之,遨一不受。唐明宗时以左拾遗、晋高祖时以谏议大夫召之,皆不起,即赐号为逍遥先生。天福四年卒,年七十四。
遨之节高矣,遭乱世不污于荣利,至弃妻子不顾而去,岂非与世自绝而笃爱其身者欤?然遨好饮酒弈棋,时时为诗章落人间,人间多写以缣素,相赠遗以为宝,至或图写其形,玩于屋壁,其迹虽远而其名愈彰。
临角门外折行而西二十步,有石井曰白鹤泉。野老云:昔有两白鹤翔唳而下,因以名焉。泉旧在老子祠,咸平中,侍御史赵及筑新城,限于其外,自是泉与祠异处,人或不知也。眉阳苏公来守此邦,治公之余,抉奇摘古,以寓吟啸。初得泉焉,味甘色白,于茶尤宜,以谓虽不及惠山,而不失为第三水,人始称之。世传陆羽、张又新水记次第二十种,多出东南,北州之水,弃而不载。一旦苏公独为诠赏,而北人不甚喜茶,虽知之,弗贵也。惠山当二浙之冲,士大夫往来者,贮以罂瓶,以箨封竹络,渍小石其中,犯重江,涉千里,而达京师。公侯之家,华堂锦案,招一二贵人,出龙团凤饼,次第而烹之,虽醴泉、甘露,不足比名。斯泉也,弃于路隅,人足罕至。雨潦浸灌,牧儿饷妇,驱牛马,负瓮盎,饮濯其旁。七月、八月之间,草深苔滑,蜗螺鳅鲋,曳泅自得,道上行旅,渴不得尝。岁时游人过者,既乏瓶绠,一照眉发而去。蒙烟坠露,涵沙浮梗,以寒冽自持,而不能争名于瓯鼎之间,良可悲也。天下之物,贵于近人而贱于远俗。人之常情,多随少执,竞于群众之所趋,而不察君子之独好,此幸不幸所从来,而其致不能一也。呜呼!物固无求于世,为士则有义命者也。
儿自去国至今,为时不过四月,何携去千金业皆散尽?是甚可怪!汝此去,为求学也。求学宜先刻苦,又不必交友酬应。千金之资,亦足用一年而有余,何四月未满即已告罄?汝如此浪费,必非饮食之豪,起居之阔,必另有所销耗。吾儿恃有汝父庇荫,然亦当稍知稼穑之艰难,尽其求学之本分。非然者,即学成归国亦必无一事能为。今汝若此,余今而后恐无望于汝矣!用钱事小,而因之息弃学业,损耗精力,虚度光阴,则固甚大也。余前曾致函戒汝,须努力用功,何竟忘之?光阴可贵,求学不易,此中甘苦,应自知之,毋负老人训也。
甘霖亭者,为前太守荆公纪雨也。荆公守惠之明年,岁在壬戌,自夏五至秋七月不雨,田畴龟坼,郡之人戚曰:“不有播,其曷有获?”一月不雨谓之干,再月不雨谓之亢,一时不雨谓之槁,槁则无岁,无岁是无民也。太守荆公容有蹙曰:“天于民务殖之也,非天弃民,太守其不勤民,实弃守也!”
于是罪躬简事,禁酷徙市,损膳恶服。撤盖谢乘暴赤日中自宫徂郊日行数十里遍吁于群神。其衷疚,其词伤,其足疻,其形容憔悴。如是者日行之,不雨;旬行之,不雨。行之不辍,尔乃润风墨云密布并发,淹淹祁祁,自原野达于畎亩,无不优渥沾足者。三农慰望,百谷仰荣,咸欢然谓太守格于天而惠于民。郡人平越守张孟奇为甘霖之歌,绅衿之能言者和之。
无何,荆公以内计中考功令,郡之人戚曰:“民无岁,赖公以有岁,国人望公如望岁焉,奈何夺我公?”群走藩臬大夫御史台、都御史台为公留行。业裹三月粮,叩阍乞还我良守,不许。荆公去之日,日集万众,积公车不得发,两岸攀号至百里外。时余偕诸荐绅饯公州中,挥涕而别。诗云:“试看东江两岸哭,为官何必要封侯?”
郡人乃鸠工程物,作甘霖亭于江之浒。亭成,父老数十辈造韩子之庭请焉,曰:“伐石为亭以记太守之泽,不日成之矣。我辈登兹亭也,如瞻顾复焉,愿得子之言以勒诸石。”余曰:“公之雨我民也,渗漉于闾阎,沦渍于心髓,其为雨也非一日矣,乃公精诚所结,叩于天而天答之,泽于民而民戴之。”父老徘徊亭下,旦夕必祝。
公名之琦,镇江丹阳县人,万历甲辰进士。
子张子谪居大庾,借僧居数椽,阅七年,即东窓种竹数竿,为读书之所。因榜之曰:“竹轩。”
客有见而问焉,曰:“耻之于人,大矣!今子不审出处,罔择交游,致清议之靡容,纷弹射而痛诋,朋友摈绝,亲戚包羞,远窜荒陬瘴疠之所侵,蛇虺之与邻。”
子张子哑然笑曰:“物各有趣,人各有适。子方以窜逐为耻,我独以适心为贵。今吾将叙吾之适,以浣子之适,其可乎?”
客曰:“唯唯。”
子张子曰:“今夫竹之为物也,其节劲,其气清,其韵髙。冐霜雪而坚贞,延风月而清淑。吾诵书而有味,考古而有得,仰首而见,俯首而听,如笙箫之在云表。如圣哲之居一堂,爽气在前,清阴满几。陶陶然不知孰为我,孰为竹,孰为耻,孰为不耻,盎盎如春。醺醺如醉,子亦知此乐乎?”
客闻吾言,神丧志沮,面无人色。吾因以是言而刻诸石。
南歧在秦蜀山谷中,其水甘而不良,凡饮之者辄病瘿,故其地之民无一人无瘿者。及见外方人至,则群小妇人聚观而笑之曰:“异哉,人之颈也,焦而不吾类!”外方人曰:“尔之垒然凸出于颈者,瘿病之也,不求善药去尔病,反以吾颈为焦耶?”笑者曰:“吾乡之人皆然,焉用去乎哉!” 终莫知其为丑。
尝读《东观汉记》,至杨公四世太尉,咸有清德,泱泱乎邹鲁之风,尽在丞相府矣。百有馀年,论道王室,宜哉。自后卿大夫洎二千石,史不绝书,以及于公。公讳灵崱,字灵崱,宏农华阴人也。高祖兵部尚书高都公尚希,尚希生宜州别驾丹川公寿旻,寿旻生司农少卿征,征生正议大夫汉州金堂县令务道。光昭先君之懿范,其有后于关西乎?公金堂第二子也。幼以五经上第,参卿博陵,贰职郿坞,孙楚长揖。桓谭不乐,一录州事,会稽称之,再领县尹,自范至匡,化行卫濮,公易直子谅之心根于始矣。加以好学,止于荩棺,德行孝悌,温良博爱。故宗族称其仁,朋友称其信,乡党称其敬,盖君子之道欤!及长从吏,以宽服人,官刑不行,职事益办。及与之邑,亦克用义,和气充塞于百里,颂声洋洋乎至今,其良吏之政欤!赤绂在股,下大夫事,知止足之分,有终焉之志。悬车告老,饰巾待期,浮云身世,脱屣轩冕。追先生于彭泽,继征士于太邱,斯达者之流欤!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日,寝疾于匡城县归休之私第,春秋七十有三。属贼臣以山东叛,乃公殁之明日也。且告车来甚众,允子少,殡故有阙,在邑南鄙,于堂西序,启足牖下,土周于身。十年于兹,百战之所,折楝馀烬,荒坟茂草。柱下史能季武,公之嘉客,衮之姻友,广德元年夏四月,本诣河外,假道于匡,访郗公之旧邑,归戴侯于故里,以其年十月一日,合祔少陵原,礼也。夫人河东县君薛氏,妇道母仪,六姻取则。于我归处,“葛之覃兮”,及公而终,木已拱矣。子环在外,不及主丧,其谁尸之?曰有三女。无天何戴,无地何履?誓合泉壤,感通神明。终还营邱,竟同防墓,空悲蔡女之孝,有愧潘郎之词。铭曰:夫物芸芸,各复其根,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少陵古原,京兆新阡,匡城夫人,河东小君。同居此地,岂恨重泉?志于方石,庸有贤人。
秦之坤,蜀之良,连高夹深,九州之险也。阴溪穷谷,万仞直下。奔崖峭壁,千里无土。亘隔呀绝,巉巉冥冥。糜鹿无蹊,猿猱相望。自三代而往,蹄足莫之能越。秦虽有心,蜀虽有情,五万年间,敻不相接。且秦之与蜀也,人一其性,物同所宜。嗜欲无馀门,教化无馀源,可贸迁,可亲昵。擘坼地脉,睽离物理,岂造化之意乎?天实凝清而成,地实凝浊而形。当其凝也,如镕金下铸,腾云上浮,空隙有所不开,回翔有所不合。澄结既定,窾缺生乎其中:西南有漏天,天之窥缺也;于斯有兹地,地之窾缺也。天地也者,将以上覆下焘,含蓄万灵,可通必使而通者也。苟有可通而未通,则圣贤代其工而通之,故有为舟以济川,为梯以逾山。唯兹地有川不可以舟涉,有山不可以梯及。粤有智虑。以全元造,立巨衡而举追氏,缒悬纑以下梓人,猿垂绝冥,鸟傍危岑,凿积石以全力,梁半空于木栅。斜根玉垒,旁缀青泥,截断岸以虹矫,绕翠屏而龙。坚劲胶固,云横砥平,总庸蜀之通途,统岐雍之康庄。都邑之能步,山川之无胫。若水决防,如鸿向阳,南之北之,踵武汤汤。跻峨峨以自若,临苍苍而不惧。繇是贽币以达,人神会同,稽礼乐之短长,量威力之污隆,可王者王,可公者公,而相次以风。或曰:受琢之石长存,可构之材无穷。易元刂代蠹,斯道也未始有终。呜呼!为上怀来在乎德,为下昭德在乎义。德义之如今日,则或人之言有孚。其反之,则石虽存恐不为琢,材虽多恐不为构。想夫往昔,有时而有,有时而无,是用惕惕,天下蚩蚩。知圣贤创物之意之人寡,明德义固物之道之人稀。敢陈两端之要,铭诸斯道之左,庶主德义者存今日之所履,踵武汤者荷古人之攸作。铭曰:
天覆地焘,本亦备设。大象难全,或漏或缺。损多益寡,圣贤代工。彼虽有缺,与无缺同。维北则秦,维南则蜀。地缺其间,坤维不续。斗起断岸,屹为两区。秦人路绝,蜀火烟孤。天实不通,贤斯有造。钻坚剡劲,无蹊以道。若川匪舟,若陆匪车。缘危转虚,步骤交如。构虽在功,存亦由德。项怫刘怒,从完以踣。隋落我营,自颠而植。地非革势,材不易林。踣植之致,惠怨之心。勿谓斯道不恒,勿谓斯道可久。礼不以礼,可有而无;恭不以恭,可无而有。创之之意如彼,固之之理若兹。彼知不易,兹而易知。勒石道左,其同我思。
洞庭两山,为吴中胜绝处。有具区映带,而无城闉之接,足以遥瞩高寄。而灵栖桀构,又多古仙逸民奇迹,信人区别境也。
余友徐子昌国近登西山,示余《纪游》八诗,余读而和之。于是西山之胜,无俟手披足蹑,固已隐然目捷间8;而东麓方切倾企。属以事过湖,遂获升而游焉。留仅五日,历有名之迹四。虽不能周览群胜,而一山之胜,固在是矣。一时触目摅怀,往往托之吟讽。归而理咏,得诗七首。辄亦夸示徐子,俾子继响。
昔皮袭美游洞庭,作古诗二十篇,而陆鲁望和之。其风流文雅至于今,千载犹使人读而兴艳。然考之鹿门所题,多西山之迹;而东山之胜,固未闻天随有倡也。得微陆公犹有负乎?予于陆公不能为役,而庶几东山之行,无负于徐子。弘冶癸亥冬十月。
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学强识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贵也;寡闻而浅识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当。以为文之至美,而反以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过,而智昧于所当择也。夫天之生才,虽美不能无偏,故以能兼长者为贵。而兼之中又有害焉,岂非能尽其天之所与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难得与?
青浦王兰泉先生,其才天与之,三者皆具之才也。先生为文,有唐宋大家之高韵逸气,而议论考核,甚辨而不烦,极博而不芜,精到而意不至于竭尽。此善用其天与以能兼之才,而不以自喜之过而害其美者矣。先生历官多从戎旅,驰驱梁、益,周览万里,助威国家定绝域之奇功。因取异见骇闻之事与境,以发其瓌伟之辞为古文,人所未有。世以此谓天之助成先生之文章者,若独异于人。吾谓此不足为先生异,而先生能自尽其才,以善承天与者之为异也。
鼐少于京师识先生,时先生亦年才三十,而鼐心独贵其才。及先生仕至正卿,老归海上,自定其文曰《述庵文钞》四十卷,见寄于金陵。发而读之,自谓粗能知先生用意之深。恐天下学者读先生集,第叹服其美而或不明其所以美,是不可自隐其愚陋之识,而不为天下明告之也。若夫先生之持集及他著述,其体虽不必尽同于古文,而—以余此言求之,亦皆可得其美之大者云。
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
吾母姓钟氏,名令嘉,出南昌各族,行九。幼与诸兄从先外祖滋生公读书。十八归先府君。时府君年四十余,任侠好客,乐施与,散数千金,囊箧萧然,宾从辄满座。吾母脱簪珥,治酒浆,盘罍间未尝有俭色。越二载,生铨,家益落,历困苦穷乏,人所不能堪者,吾母怡然无愁蹙状,戚党人争贤之。府君由是计复游燕、赵间,而归吾母及铨寄食外祖家。
铨四龄,母日授四子书数句;苦儿幼不能执笔,乃镂竹枝为丝,断之,诘屈作波磔点画,合而成字,抱铨坐膝上教之。既识,即拆去。日训十字,明日,令铨持竹丝合所识字,无误乃已。至六龄,始令执笔学书。先外祖家素不润,历年饥大凶,益窘乏。时铨及小奴衣服冠履,皆出于母。母工纂绣组织,凡所为女工,令小奴携于市,人辄争购之;以是铨及小奴无褴褛状。
先外祖长身白髯,喜饮酒。酒酣,辄大声吟所作诗,令吾母指其疵。母每指一字,先外祖则满引一觥;数指之后,乃陶然捋须大笑,举觞自呼曰:“不意阿丈乃有此女!”既而摩铨顶曰:“好儿子,尔他日何以报尔母?”铨稚,不能答,投母怀,泪涔涔下,母亦抱儿而悲;檐风几烛,若愀然助入以哀者。
记母教铨时,组绣纺绩之具,毕置左右;膝置书,令铨坐膝下读之。母手任操作,口授句读,咿唔之声,与轧轧相间。儿怠,则少加夏楚,旋复持儿而泣日:“儿及此不学,我何以见汝父!”至,夜分寒甚,母坐于床,拥被覆双足,解衣以胸温儿背,共铨朗诵之;读倦,睡母怀,俄而母摇铨曰:“可以醒矣!”铨张目视母面,泪方纵横落,铨亦泣。少间,复令读;鸡鸣,卧焉。诸姨尝谓母曰:“妹一儿也,何苦乃尔!”对曰:“子众,可矣;儿一,不肖,妹何托焉!”
庚戌,外祖母病且笃,母侍之,凡汤药饮食,必亲尝之而后进,历四十昼夜,无倦容。外祖母濒危回,泣曰:“女本弱,今劳瘁过诸兄,惫矣。他日婿归,为言:‘我死无恨,恨不见女子成立’。其善诱之!”语讫而卒。母哀毁骨立,水浆不入口者七日。闾党姻娅,一时咸以孝女称,至今弗衰也。
铨九龄,母授以《礼记》、《周易》、《毛诗》,皆成诵。暇更录唐宋人诗,教之为吟哦声。母与铨皆弱而多病,铨每病,母即抱铨行一室中,未尝寝;少痊,辄指壁间诗歌,教儿低吟之以为戏。母有病,铨则坐枕侧不去。母视铨,辄无言而悲,铨亦凄楚依恋之。尝问日:“母有忧乎?”曰:“然。”“然则何以解忧?”曰:“儿能背诵所读书,斯解也。”铨诵声琅琅然,争药鼎沸,母微笑曰:“病少差矣。”由是,母有病,铨即持书诵于侧,而病辄能愈。
十岁,父归。越一载,复携母及铨,偕游燕赵秦魏齐梁吴楚间。先府君苟有过,母必正色婉言规,或怒不听,则屏息,俟怒少解,复力争之,听而后止。先府君每决大狱,母辄携儿立席前,曰:“幸以此儿为念。”府君数颔之。先府君在客邸,督铨学甚急,稍怠,即怒而弃之,数日不及一言;吾母垂涕扑之,令跪读至熟乃已,未尝倦也。铨故不能荒于嬉,而母教由是益以严。
又十载,归。卜居于鄱阳。铨年且二十。明年,娶妇张氏。母女视之,训以纺绩织纤事,一如教儿时。
铨生二十有二年,未尝去母前。以应童子试,归铅山,母略无离别可怜之色,旋补弟子员。明年丁卯,食廪饩;秋,荐于乡,,归拜母,母色喜。依膝下廿日,遂北行。每念儿,辄有诗;未一寄也。明年落第,九月归。十二月,先府君即世,母哭而濒死者十余次,自为文祭之,凡百余言,朴婉沉痛,闻者无亲疏老幼,皆呜咽失声。时,行年四十有三也。
己巳,有南昌老画师游鄱阳,八十余,白发垂耳,能图人状貌。铨延之为母写小像,因以位置景物请于母,且问:“母何以行乐?当图之以为娱。”母愀然曰:“呜呼!自为蒋氏妇,尝以不及奉舅姑盘匜为恨;而处忧患哀恸间数十年:凡哭母、哭父、哭儿、哭女夭折,今且哭夫矣!未亡人欠一死耳,何乐为!”铨跪曰:“虽然,母志有乐得未致者,请寄斯图也,可乎?”母曰:“苛吾儿及新妇能习于勤,不亦可乎?鸣机课夜,老妇之愿足矣,乐何有焉!”
铨于是退而语画士。乃图秋夜之景:虚堂四厂,一灯荧荧;高梧萧疏,影落檐际;堂中列一机,画吾母坐而织之,妇执纺车坐母侧;檐底横列一几,剪烛自照凭画栏而读者,则铨也。阶下假山一,砌花盘兰,婀娜相倚,动摇于微风凉月中。其童子蹲树根,捕促织为戏,及垂短发、持羽扇、煮茶石上者,则奴子阿同、小婢阿昭也。
图成,母视之而欢。铨谨按吾母生平勤劳,为之略,以请求诸大人先生之立言而与人为善者。
盖汝好学,在家足可读书作文,讲明义理,不待远离膝下,千里从师。汝既不能如此,即是自不好学,已无可望之理。然今遣汝者,恐汝在家汩于俗务,不得专意。又父子之间,不欲昼夜督责。及无朋友闻见,故令汝一行。汝若到彼,能奋然勇为,力改故习,一味勤谨,则吾犹可望。不然,则徒劳费。只与在家一般,他日归来,又只是伎俩人物,不知汝将何面目。归见父母亲戚乡党故旧耶?
念之!念之!“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在此一行,千万努力。
陈元方年十一时,候袁公。袁公问曰:“贤家君在太丘,远近称之,何所履行?”元方曰:“老父在太丘,强者绥之以德,弱者抚之以仁,恣其所安,久而益敬。”袁公曰:“孤往者尝为邺令,正行此事。不知卿家君法孤,孤法卿父?”元方曰:“周公、孔子异世而出,周旋动静,万里如一。周公不师孔子,孔子亦不师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