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引杨氏入山之大穴。鸡犬陶冶,居民之大聚落也。至一家,老人谓曰:“此公欲来,能相容否?”对曰:“老人肯相引至此,则必贤者矣。吾此间凡衣服、饮食、牛畜、丝纩、麻枲(枲,麻)之属,皆不私藏,与众共之,故可同处。子果来,勿携金珠锦绣珍异等物,所享者惟薪米鱼肉,此殊不缺也。惟计口授地,以耕以蚕,不可取食于人耳。”杨谢而从之。又戒曰:“子来或迟,则封穴矣。”迫暮,与老人同出。
楚多鹑,善格,如胶,弗之解。大夫黎嗜之,偶使韩,遂挟以行。左右言于韩君,君说之。令国中罗鹑与格,皆不胜。君以韩无鹑,愧之。
无钩大夫曰:“夫鹑,海内所有也,而韩独无乎?然而能格与否,在所择焉尔。今衣褐而斑文,鹑也;翁鳞而尾隹,鹑也;刀啄而剑距,鹑也。鹑则鹑矣,求能格者几何?虽然,此不足道也。国中圆冠方履,尧行舜趋者,皆士也,能与君排难解纷者,复几何?能否在君,不在物也。”君说。择善鹑与黎格,卒大胜。韩因此而得择士之法。
君子曰:“古语有云:‘羊质而虎皮,见草悦,见豺战。’士鲜不类之。然岂无真虎哉?亦患人君不能用耳。”亦各有所能。至于用人,乃违其才,何也?
猩猩,兽之好酒者也。大麓之人设以醴尊。陈之饮器,小大具列焉。织草为履,勾连相属也,而置之道旁。猩猩见,则知其诱之也,又知设者之姓名与其父母祖先,一一数而骂之。已而谓其朋曰:“盍少尝之?慎无多饮矣!”相与取小器饮,骂而去之。已而取差大者饮,又骂而去之。如是者四,不胜其唇吻之甘也,遂大爵而忘其醉。醉则群睨嘻笑,取草履着之。麓人追之,相蹈藉而就絷,无一得免焉。其后来者亦然。
夫猩猩智矣,恶其为诱也,而卒不免于死,贪为之也。
有钱某者,赴市归晚,行山麓间。突出狼数十,环而欲噬。迫甚,见道旁有积薪高丈许,急攀跻执掘?,爬上避之。狼莫能登,内有数狼驰去。少焉,簇拥一兽来,俨舆卒之舁官人者,坐之当中。众狼侧耳于其口傍,若密语俯听状。少顷,各跃起,将薪自下抽取,枝条几散溃矣。钱大骇,呼救。
良久,适有樵伙闻声,共喊而至,狼惊散去,而舁来之兽独存,钱乃与各樵者谛视之。类狼非狼,圆睛短颈,长喙怒牙,后足长而软,不能起立,声若猿啼。钱曰:“噫!吾与汝素无仇,乃为狼军师谋主,欲伤我耶!”兽叩头哀嘶,若悔恨状。乃共挟至前村酒肆中,烹而食之。
高怀中,业鳝面于扬州小东门,日杀鳝以千数。一婢悯之,每夜窃部分缸中鳝从后门投诸河。如是累年。一日面店被焚,婢仓皇出逃,为火所伤,困于河滨。夜深入睡,比醒而痛减,伤尽愈。视之,有河中污泥,敷于伤处,而周有鳝之行迹,始知向所放生之鳝来救也。
高怀中感其异,遂为之罢业。及拆锅,下有洞,生鳝无数盘其中,悉纵之于河。
越巫自诡善驱鬼物。人病,立坛场,鸣角振铃,跳掷叫呼,为胡旋舞,禳之。病幸已,馔酒食,持其赀去,死则诿以他故,终不自信其术之妄。恒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
恶少年愠其诞,瞷其夜归,分五六人,栖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过,下砂石击之。巫以为真鬼也,即旋其角,且角且走。心大骇,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骇颇定,木间砂乱下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复至前,复如初,手慄气慑,不能角,角坠,振其铃,既而铃坠,唯大叫以行。行闻履声,及叶鸣谷响,亦皆以为鬼,号求救于人甚哀。
夜半,抵家,大哭叩门。其妻问故,舌缩不能言,唯指床曰:“亟扶我寝!我遇鬼,今死矣!”扶至床,胆裂死,肤色如蓝。巫至死不知其非鬼。
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
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寂寂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貙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貙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人有置瓯道旁,倾侧坠地,瓯已败。其人方去之,适有持瓯者过,其人亟拘执之,曰:“尔何故败我瓯?”因夺其瓯,而以败瓯与之。市人多右先败瓯者,持瓯者竟不能直而去。噫!败瓯者向不见人,则去矣。持瓯者不幸值之,乃以其全瓯易其不全瓯。事之变如此,而彼市人亦失其本心也哉!
两牧童入山至狼穴,穴中有小狼二。谋分捉之,各登一树,相去数十步。少倾,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仓皇。童于树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闻声仰视,怒奔树下,且号且抓。其一童嗥又在彼树致小狼鸣急。狼闻声四顾,始望见之;乃舍此趋彼,号抓如前状。前树又鸣,又转奔之。口无停声,足无停趾,数十往复,奔渐迟,声渐弱;既而奄奄僵卧,久之不动。童下视之,气已绝矣。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
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凤凰寿,百鸟朝贺,唯蝙蝠不至。凤责之曰:“汝居吾下,何倨傲乎?”蝠曰:“吾有足,属于兽, 贺汝何以?”一日,麒麟诞,蝠亦不至,麟亦责之。蝠曰:“吾有翼,属于禽,何以贺与?”麟凤相会,语及蝙蝠之事,互相慨叹曰:“如今世上恶薄,偏生此等不禽不兽之徒,真乃无奈他何!”
蛛语蚕曰:“尔饱食终日以至于老,口吐经纬,黄口灿然,固之自裹。蚕妇操汝入于沸汤,抽为长丝,乃丧厥躯。然则其巧也,适以自杀,不亦愚乎!”蚕答蛛曰:“我固自杀。我所吐者,遂为文章,天子衮龙,百官绂绣,孰非我为?汝乃枵腹而营,口吐经纬,织成网罗,坐伺其间,蚊虻蜂蝶之见过者无不杀之,而以自饱。巧则巧矣,何其忍也!”蛛曰:“为人谋则为汝自谋,宁为我!”噫,世之为蚕不为蛛者寡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