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官莫明于目,面有黑子而目不知,乌在其为明也?目能见物,而不能见吾之面,假于镜而见焉。镜之贵不如目;镜不求于目,而目转求于镜。然世未尝以镜之助目而咎目之失明。镜何负于目哉!
客有任目而恶镜者,曰:“是好苦我,吾自有目,乌用镜为?久之,视世所称美人,鲜当意也,而不知己面之黑子,泰然谓美莫己若。左右匿笑,客终不悟,悲夫!
五官中没有哪一个比眼睛更明察的,脸面上有黑痣,眼睛却看不到,它的明察表现在哪里? 眼睛可以看见(其他)物体,却看不见自己的脸,于是用镜子来看(自己的脸)。镜子的宝贵不如眼睛,但镜子不需要借助于眼睛,而眼睛却要借助于镜子。然而世人不曾因镜子帮助了眼睛就责怪眼睛失去了明察。镜子有什么对不住眼睛的地方呢!
某人因为信任眼睛而讨厌镜子,说:“这(镜子)使我好难受,我自有眼睛,何必要用镜子呢?”时间长了,他看世间赞许的美人,很少合自己意的,却不知道自己脸上的黑点,安然自得地认为没有谁比自己更漂亮。周边的人都偷偷地笑(他),他却一直不能醒悟,可悲呀!
镜喻》是清代史学家、汉学家钱大昕所作的文言寓言,收录于《潜研堂文集》。钱大昕为江苏嘉定人,治学以“实事求是”为宗旨,兼通经史、天文历算与音韵,其散文常寓处世哲理于考据思辨中。
该文以镜为喻展开论述:眼睛虽能观物,却无法自视面容,需借助镜子弥补局限;有人盲目自信,拒用镜子而不知己面有瑕,终成笑柄。文章借日常现象阐发“人贵自知”之理,强调正视自身缺陷须借助外物参照,并讽喻固执己见者的虚妄。全文结构简洁,类比生动,通过生活化场景揭示治学与修身的普遍启示。
长沙入楚深,洞庭值秋晚。
人随鸿雁少,江共蒹葭远。
历历余所经,悠悠子当返。
孤游怀耿介,旅宿梦婉娩。
风土稍殊音,鱼虾日异饭。
亲交俱在此,谁与同息偃。
百年怀土望,千里倦游情。
高低寻戍道,远近听泉声。
涧叶才分色,山花不辨名。
羁心何处尽,风急暮猿清。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人未有不乐为治平之民者也,人未有不乐为治平既久之民者也。治平至百余年,可谓久矣。然言其户口,则视三十年以前增五倍焉,视六十年以前增十倍焉,视百年、百数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
试以一家计之:高、曾之时,有屋十间,有田一顷,身一人,娶妇后不过二人。以二人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宽然有余矣。以一人生三计之,至子之世而父子四人,各娶妇即有八人,八人即不能无拥作之助,是不下十人矣。以十人而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吾知其居仅仅足,食亦仅仅足也。子又生孙,孙又娶妇,其间衰老者或有代谢,然已不下二十余人。以二十余人而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即量腹而食,度足而居,吾以知其必不敷矣。又自此而曾焉,自此而玄焉,视高、曾时口已不下五六十倍,是高、曾时为一户者,至曾、元时不分至十户不止。其间有户口消落之家,即有丁男繁衍之族,势亦足以相敌。或者曰:“高、曾之时,隙地未尽辟,闲廛未尽居也。”然亦不过增一倍而止矣,或增三倍五倍而止矣,而户口则增至十倍二十倍,是田与屋之数常处其不足,而户与口之数常处其有余也。又况有兼并之家,一人据百人之屋,一户占百户之田,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
曰:天地有法乎?曰:水旱疾疫,即天地调剂之法也。然民之遭水旱疾疫而不幸者,不过十之一二矣。曰:君、相有法乎?曰:使野无闲田,民无剩力,疆土之新辟者,移种民以居之,赋税之繁重者,酌今昔而减之,禁其浮靡,抑其兼并,遇有水旱疾疫,则开仓廪,悉府库以赈之,如是而已,是亦君、相调剂之法也。
要之,治平之久,天地不能不生人,而天地之所以养人者,原不过此数也;治平之久,君、相亦不能使人不生,而君、相之所以为民计者,亦不过前此数法也。然一家之中有子弟十人,其不率教者常有一二,又况天下之广,其游惰不事者何能一一遵上之约束乎?一人之居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此吾所以为治平之民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