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司空公子,富贵不齿,盛服而游京邑,驻驾平市里。顾见綦毋先生,班白而徒行。公子曰:“嘻!子年已长矣,徒行空手,将何之乎?”先生曰:“欲之贵人。”公子曰:“学《诗》乎?”曰:“学矣。”学《礼》乎?”曰:“学矣。”“学《易》乎?”曰:“学矣。”公子曰:《诗》不云乎:‘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後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礼》不云乎:‘男贽玉帛禽鸟,女贽榛栗枣脩。’《易》不云乎:‘随时之义大矣哉!’吾视子所以,观子所由,岂随世哉。虽曰已学,吾必谓之未也。”先生曰:“吾将以清谈为筐篚,以机神为币帛,所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者已。”
公子拊髀大笑曰:“固哉!子之云也。既不知古,又不知今。当今之急,何用清谈。时易世变,古今异俗。富者荣贵,贫者贱辱。而子尚质,而子守实,无异于遗剑刻船,胶柱调瑟。贫不离于身名,誉不出乎家室,固其宜也。”
“昔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教民农桑,以币帛为本。上智先觉变通之,乃掘铜山,俯视仰观,铸而为钱。故使内方象地,外圆象天。大矣哉!”
“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难朽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哉茕独。’岂是之谓乎!”
“钱之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深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肆。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祐,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赢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赢二虽少,以致亲密。由是论之,可谓神物。无位而尊,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
“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云:‘钱无耳,可闇使。’岂虚也哉?又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天有所短,钱有所长。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振贫济乏,天不如钱。若臧武仲之智,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可以为成人矣。今之成人者何必然?唯孔方而已。”
“夫钱,穷者能使通达,富者能使温暖,贫者能使勇悍。故曰:君无财,则士不来;君无赏,则士不往。谚曰:‘官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何异无足而欲行,无翼而欲翔?使才如颜子,容如子张。空手掉臂,何所希望?不如早归,广修农商。舟车上下,役使孔方。凡百君子,同尘和光。上交下结,名誉益彰。”
黄铜中方,叩头对曰:“仆自西方庚辛,分王诸国,处处皆有,长沙越嶲,仆之所守。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嫡妇。伊我初生,周末时也,景王尹世,大铸兹也。贪人见我,如病得医,饥飨太牢,未之逾也。”
有位司空公子,家道富贵却被人鄙视。他穿戴着华贵的衣冠到京城游历,住在平市里,看见綦毋先生,头发斑白,徒步行走。公子说:“呀!您年纪这么大了,不坐车子,又空着两手,要到哪里去呀?”先生说:“想去拜访贵人。”公子问:“您学过《诗》吗?”先生答:“学过了。”问:“学过《易》吗?”答:“学过了。”公子说:“《诗》不是说了吗?用筐篚装币帛作为礼品,献给贵人表示敬意,然后主人、客人才能都尽遂心愿。《礼》不是说了吗?男子初到女家要献上玉器、丝帛、大雁等作礼品,女子初到男家要带上榛子、板栗、大枣、干肉作礼品。《易》不是说了吗?顺应时世太重要了!我看您这样的行事,观您所用的方法,难道能算顺应时世吗?尽管您自己说都学过了,我却以为您实际上没有学过。”先生说:“我将用清谈当作筐篚,用玄理当作礼品。难道礼物仅是指玉帛等礼品吗?”
公子听了,拍着大腿大笑道:“您这么说,实在是太固执了。您既不懂古人的教诲,又不了解现在的实际。当今的急务,哪里用得上清谈呢!时代改了,世道变了,古今风俗不同了。现在有钱的人光荣尊贵,贫穷的人低贱耻辱。可是您却崇尚质朴,谨守真诚。这无异于刻舟求剑、胶柱调瑟。一个不能摆脱贫穷的人,他的名声便出不了家门,这本来是合情合理的啊!”
“从前,神农氏逝世了,黄帝、尧、舜教导人民种田织布,就开始以币帛作礼物互相赠送,当作礼仪的根本。后世先知先觉的人加以变通,开掘铜山,仰观苍天,俯视大地,根据天地的形象铸造了铜钱。使铜钱内呈方形象征地,外呈圆形象征天。这个创造真是伟大啊!”
“钱的形体,有天有地。内仿地之方,外效天之圆。它堆积起来能成山,流通时候如同川。或动或静有时序,使用储藏有规则;便于市场交易,不必耽心磨损;难于朽坏象征长寿,周转不穷象征自然。故而,钱能够天长地久,成为世上神奇之宝。世人待它亲如兄长,送它绰号叫‘孔方’。失去了它就贫弱,拥有了它便富强。它没有翅胯可以飞,没有腿脚能够跑。它能让板着的面孔舒展开,能使难办的事情变容易。钱多的人位居前列,钱少的人排在后面;位居前列的人做高官,排在后面的人为奴仆。高官们丰足富裕,吃用不尽;奴仆们穷困贫乏,缺吃少穿。《诗》上说:‘好了富人们,可怜可怜这些穷苦无依的人。’不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吗!”
“钱之所以又叫做泉,是因为百姓日常所用,如泉水般源源不绝,再远的地方也能去,再深的去处也能到。京城的达官贵人,疲于去学堂听讲,讨厌听那些空谈,而宁愿打瞌睡。可是,只要一见到我家兄,没有一个人不惊喜膜拜。钱所保佑的,必然大吉大利,何必先去辛苦读书,然后再去寻求富贵!当年,吕公为刘邦的空头礼帖而欣喜欢愉,刘邦对萧何多送两百钱的举动铭刻在心,卓文君脱去布裙而重着锦绣,司马相如弃却围腰而乘坐华丽的车子,官位高,名气大,这都是钱所造成的。骗人的礼帖尚且能令人高兴,更何况实实在在的钱呢!多送两百钱虽然为数不多,如能使人关亲亲密。由此看来,钱可谓神物。有了钱,不居官位却能够尊荣,没有权势却有人巴结,可以进权门,入宫廷。钱所到之处,危可以转安,死可以化生;没有了钱,贵可能变贱,生可能转死。因此,官司纠纷,无钱不能胜;孤弱困顿,无钱不能超脱;怨仇嫌恨,无钱不能化解;奉承之言,无钱不能生发。”
“京城的显贵,当道的权臣,亦无休止地钟爱我家兄。他们拉着钱的手,抱住钱不放,不计较资质的优劣,也不问新铸还是旧有。只要有了钱,家中就能宾客如云,门庭若市。俗话说:‘钱没有耳朵,可以暗地里授受。’这话还有假吗?俗话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人呢?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却以为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证明这一点呢?试看,钱能转祸为福,转败为成;钱能使危者得安,死者得生。可见,性命长短、仕途贵贱,都取决于钱,天又何尝参与过什么意见呢?天有天的短处,钱有钱的长处。使四时交替运行,让万物生长繁衍,钱不如天;让困窘者得通达,让贫穷者得赈济,天不如钱。古时候,若有臧武仲的智慧、卞庄子的勇力、冉求的才艺,再用礼乐加以修饰,就可以算是一个完人了。现在要成为完人何必如此费事,只要有钱就行了。”
“钱,能使困窘者通达,能令富有者温和,能让软弱者勇悍。所以说,君主没有钱,士人就不来;君主不行赏,士人就不往。俗话说:‘做官而朝中无人,不如回家种田。’其实,即使朝中有人,而你自己没有钱,这与无脚要行走、无翅要飞翔又有什么不同?即使你有颜渊那样的才华,有子张那样的容貌,可是你两手空空,又有什么希望呢?倒不如趁早回家,多方务农经商,不怕舟车往来劳顿,努力赚取钱财。须知,所有的君子,都是与各方面的人打交道,顺应时世,随俗浮沉,上交下结,才使自已的名声更加显扬。”
黄铜中方,听此宏论,叩头回答说:“我们来自西方,分在各国为王,到处都有我们的形迹。长沙、越嶲,都归我管辖。黄金是我父亲,白银是我母亲,铅是我大儿子,锡是我大儿媳。贪心的人见了我们,就像病人到了医生,饥饿的人享受三牲之献,也不会超过对我们的感情!”
这篇文章通篇设为问答,敷衍成章。题目虽名曰“论”,但实为赋体。作者假托司空公子和綦毋先生的对话,揭示当时社会风气大变,指出当时“时易世变,古今易俗”,作为钱神产生的背景。而后借司空公子之口,叙述钱的历史,交代金钱的来历;描述钱的形体,交代名为孔方的原由;分述钱的特性,交代人的贫富、强弱在于钱之有无、多少,以此作为揭露金钱神力的引子。
接着,作者就集中笔力,对金钱的巨大神力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深刻而有力的揭露。其一,学优则仕原是儒者传统的人生道路。但自金钱来到人间后,做官就不靠知识了。文章列举了大量的史实,说明如今“官尊名显,皆钱所致”。金钱主宰着一切:危安、死活、贵贱、生杀等等,都取决于钱。它可以“排朱门,入紫闼”,通关节,买人情,使人“无位而尊,无势而热”,办任何事情,都非钱不可。金钱成了万能的神,知识贬值,已一文不值。因而作者愤激地说:“何必读书,然后富贵!”其二,“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原是儒家传统的观念,但由于钱的法力无边,作者提出了“死生无命,富贵在钱”。钱是万物的异化形式,它可以使万物互相转化:祸转为福,败转为成,危转为安,死转为生。甚至“性命长短,相禄贵贱”,也在于钱,而不在天。作者把钱和天的力量作了一番比较,认为“天有所短,钱有所长”,结论是“天不如钱”。钱的力量超过了主宰一切的上天,成了宇宙间至高无上的神。人格的完美,依照儒家观点,必须具有仁、义、智、勇、礼、乐等条件。现在由于钱可使丑变成美,使卑贱变成高贵,使罪过变成正义,因而完人的条件,亦“唯孔方而已”,钱成了左右人格的动力。其三,俗话说:“朝中无人莫做官”,但时至西晋,朝中有人而无钱也仍然做不到官。“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何异无足而欲行,无翼而欲翔?”即使此人才貌超群,空手摇臂,无钱送礼,也仍然做不到官。但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权势,做上高官。可见钱的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了。这些论述对金钱的神力是大胆的揭发,是犀利的解剖!这在当时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与此同时,作者还对世人追逐金钱的丑态作了形象的描绘。一些清高的读书人听儒者讲学或玄学清谈,都深感无味,昏昏欲睡,而“见我家兄”则“莫不惊视”,精神振奋:唯一能刺激他们神经的只有一个“钱”字。至于那些当朝权贵更是嗜钱如命,“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执”和“抱”,活画出这伙钱癖的丑恶嘴脸。西方谚语说:“金钱无臭味。”他们对钱也是“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只要是钱,就如蝇逐臭,唯钱是求。文章结尾作者通过钱神的自白,揭示钱之为神,“处处皆有”;爱钱之癖,古已有之。回应前文,收束全篇。
《钱神论》除开头司空公子和綦毋先生的对话运用散体,句式长短参差不齐,而后则以简短的四字句为主,在工整的四字句中,亦间杂以三、六、九字句,句式排比整齐而又有变化,骈散相间,错落有致。文中用韵,也形式多变,或两句一押韵,如“使才如颜子,容如子张。空手掉臂,何所希望?不如早归,广修农商。舟车上下,役使孔方”;或四句一换韵,如“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难朽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读来韵律和谐,铿锵有力。
《钱神论》见于《晋书·隐逸·鲁褒传》《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和《初学记》等书,但皆为节录,互有详略,严可均的《全晋文》虽综合各书,但仍非全璧。《钱神论》作于晋惠帝元康九年(公元299年),时惠帝愚呆,贾后淫虐专政,纲纪败坏,贿赂公行,时风日下,鲁褒写了这篇《钱神论》加以讥讽。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郭预衡《中国散文史》:此文虽名为“论”,实是赋体,写法与赋并无二致。也等于一篇赞颂,颂钱之万能,无微不至。对于人情世态,写得穷形尽状,是一篇古今罕匹的文字。
这篇文章问世后,“疾时者共传其文”;“孔方兄”的称号更是不胫而走,流播后世。明人袁宏道《读<钱神论>》诗云:“闲来偶读《钱神论》,始识人情今亦古;古时孔方比阿兄,今日阿兄胜阿父。”清人叶承宗更“敷衍《钱神论》”而作杂剧《孔方兄》针砭时弊。这些拟作皆缘于鲁褒的《钱神论》,可见其影响之深远。
牡丹芳, 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
千片赤英霞烂烂, 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段, 当风不结兰麝囊。
仙人琪树白无色, 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轻盈泛紫艳, 朝阳照耀生红光。
红紫二色间深浅, 向背万态随低昂。
映叶多情隐羞面, 卧丛无力含醉妆。
低娇笑容疑掩口, 凝思怨人如断肠。
浓姿贵彩信奇绝, 杂卉乱花无比方。
石竹金钱何细碎, 芙蓉芍药苦寻常。
遂使王公与卿士, 游花冠盖日相望。
庳车软舆贵公主, 香衫细马豪家郎。
卫公宅静闭东院, 西明寺深开北廊。
戏蝶双舞看人久, 残莺一声春日长。
共愁日照芳难驻, 仍张帷幕垂阴凉。
花开花落二十日, 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还文胜质, 人心重华不重实。
重华直至牡丹芳, 其来有渐非今日。
元和天子忧农桑, 恤下动天天降祥。
去岁嘉禾生九穗, 田中寂寞无人至。
今年瑞麦分两岐, 君心独喜无人知。
无人知, 可叹息。
我愿暂求造化力, 减却牡丹妖艳色。
少回卿士爱花心, 同似吾君忧稼穑。
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
不因送客东城去,过却春光总不知。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一帽红尘,行来韦杜人家北。满城风色,漠漠楼台隔。
目送飞鸿,景入长天灭。关山绝,乱云千叠,江北江南雪。
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而是时,家事亦滋出。由斯以来,西北则行陈、蔡、谯、苦、淮、汴、睢、泗,出于京师;东方则绝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封、禺、会稽之山,出于东海上;南方则载大江,临夏口而望洞庭,转彭蠡,上庾岭,由浈阳之泷,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鱼汹涌湍石之川,巅崖莽林貙虺之聚,与夫雨旸寒燠、风波雾毒不测之危,此予之所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药物,庐舍器用,箕筥碎细之间,此予之所经营以养也。天倾地坏,殊州独哭,数千里之远,抱丧而南,积时之劳,乃毕大事,此予之所遘祸而忧艰也。太夫人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盖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闲时,挟书以学,于夫为身治人,世用之损益,考观讲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专力尽思,琢雕文章,以载私心难见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视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扰多事故益甚,予之力无以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学。或疾其卑,或议其隘者,予顾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劳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为之矣。予之卑巷穷庐,冗衣砻饭,芑苋之羹,隐约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则有之,可以进于道者,学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之所好慕,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坚木好、高大之观,固世之聪明豪隽挟长而有恃者所得为,若予之拙,岂能易而志彼哉?”遂历道其少长出处,与夫好慕之心,以为《学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