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

宋代苏轼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

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

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

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

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

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

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

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

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

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

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

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

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

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

白话译文

江上的山峰唤起观者的愁心,绿色的山峰高入云烟缭绕之处。

那山那云是多么久远,没人知道,烟消云散之后山依然还在。

还是可以看见两座悬崖,以及暗淡不明的流水道,中间似乎有许多泉水汇集而来。

缠绕的树木和盘绕的山石隐约可见,下到山谷成为奔腾的泉水。

水道平坦,山野明朗,森林从山脚开始断绝,小桥和小店就在山前。

行人逐渐渡过高大的树木,天空倒映江中,江上的渔船就像一片叶子。

王晋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幅画,略加衬饰就显得格外清新美好。

不知道人间哪里有画中这个场景,想特地前往去买几百亩地。

你找不到武昌和樊口这些非常僻静的地方,而我却在这里呆了五年之久。

春风摇荡着江水,天非常广远,傍晚的云带着雨,山非常秀美。

朱红色的枫香树和飞鸦宿江边,古松上积攒着雪,看着像喝醉了似得。

仙境自在人间,住在武陵的人也不都是神仙。

大好河山,清明的天空都与我无缘,虽然有路通往但是我无缘走上这条路。

归还你这幅画之后还多次叹息,这山中的旧友应该是在叫我到山林中去

词句注释

  1. 江上:犹言“山川”、“山河”。
  2. 愁心:愁闷的心绪。
  3. 千叠山:千层山。
  4. 浮空:飘浮空中。
  5. 积翠:是指山上草木积聚而成的青绿色。
  6. 如:似,像。
  7. 云烟:云气烟雾。
  8. 耶:句末语气词,表示疑问或反问,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吗”或“呢”。
  9. 远:谓历年已久。
  10. 莫知:不知。
  11. 烟空:烟销,烟雾散尽。
  12. 云散:云气散去。
  13. 暗:暗淡不明。
  14. 绝谷:陡峭的两山之间的流水道。
  15. 百道:犹言“百条。”初唐诗人沈俭期《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诗:“竹里泉声百道飞。”
  16. 萦林:缠绕的树木。
  17. 络石:盘绕的山石。
  18. 下赴:下到,下去,下往。
  19. 川平:水道平坦。
  20. 山开:山野明朗。开,引申为舒展,开朗。
  21. 野店:犹“茅舍”。
  22. 稍度:逐渐渡过。
  23. 乔木:高大的树木。
  24. 一叶:形容打鱼的船小,像一片叶子。
  25. 江吞天:是指天空倒映江中。
  26. 使君:封建社会里对太守、刺史的称呼。这里指王晋卿。
  27. 得此本:得到此底本。
  28. 清妍:清新美好。妍,美。
  29. 径:直,特地。
  30. 二顷田:顷,地积单位,百亩为一顷。语出《史记·苏秦列传》:“使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
  31. 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在长江之南,与黄州相对。
  32. 樊口:在今湖北省黄冈市南岸,旧武昌县西北。
  33. 幽绝:僻静之极。
  34. 东坡先生:作者自称。
  35. 摇江:摇荡江水。
  36. 漠漠:密布,广远。
  37. 娟娟:美好,秀美。
  38. 丹枫:朱红色的枫香树。
  39. 翻鸦:飞鸦。《甘泽谣》陶岘诗:“鸦翻枫叶夕阳动,鹭立荷花秋月明。”
  40. 伴水宿:《禽经》云,“凡鸟林曰栖,水曰宿”。此指人宿江边,不指鸦。
  41. 醉眠:喝醉酒后神志不清的睡眠状态。
  42. 桃花流水:这里是指仙境。
  43. 武陵:东晋诗人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有“武陵人既出桃花源,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所描绘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理想社会。
  44. 清空:清明的天空。
  45. 去路:往路,走去的路。
  46. 还君:归还你。
  47. 三叹息:多次赞叹,嗟叹。
  48. 故人:旧友。此为拟设词,并无实指。
  49. 归来篇:东晋诗人陶渊明于晋义熙元年(年)四十一岁时辞彭泽令归田时所作《归去来兮辞》,其辞云:“田园将芜胡不归?”文中叙述归田后的心情和乐趣。《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此用其意。

作品赏析

山水画在画面空间的开拓方面,往往采用散点透视、以大观小的方法,表现空问的无限广阔性。所谓“以大观小”,即画家观察认识自然山川时,采用“步步移,面面观”,把江山叠嶂层峦和流水无尽之美尽情地收入画面,铺舒为宏图。这样既打破了固定的空问限制,也打破了作为内容连续性上的时间界限,创造出山水画可观、可游、可居的艺术境界。苏轼所题北宋画家王晋卿《烟江叠嶂图》正是如此。

诗的前十二句就画中景色作了描述。山水画家为了表现景色的空间距离,所画景色,要显得若有若无。这样“迷远”的处理方法,给人“空云烟”的感觉。首四句突兀而起,描绘画面迷远之景:峰峦耸立,层层叠叠,草木葱郁青翠,像烟霭飘浮在半空,是山是云简直令人莫辨。在水墨画盛行之前,山水画都是青绿着色的,“空天”及水往往用石青石绿来渲染。唐画山水,如李思训、李昭道的金碧设色,水、天皆画色。宋画山水,卷轴画中有些兼工带富的山水画,水、天也大多染色。诗人一开头就直接点明此画幅是青绿重色。接下来诗人又以远、中、近景的不同分述:远望山崖陡峭,苍苍茫茫,两崖之间晦暗不明。稍近又见苍崖之上直泻百道飞来之泉,跃过烟林山石,旋即汇为奔腾不息的长流。近处可以看到山野开朗,山脚下小桥连着茅舍,行人穿过树林,捕鱼的如叶小船,逐着水流驶向旷远。诗人以健笔劲毫,连珠妙语,远近结合,明暗相问,层层勾勒。一气流注地抒写出全图的大轮廓。画中雄奇壮美、绚烂多姿的景色,达到纵深无限、广远无尽而又自然连绵,令读者感到步步有景、处处怡情。“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此是画家毫端之巧,也是诗人笔下之妙。

诗的后十六句抒写观画人的情况和感慨。“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二句过渡非常自然,上句承接画景而来,下句启示下文。画家王晋卿曾一度谪居南州,因此有“万里之行”。楼钥在王的《江山秋晚图》中题跋:“若丹青非亲见,景物则难为。”又说他“不有南州之行”,难以达到画艺的大成就。诗人苏轼推誉画家王晋卿体物绘形,笔法工细,真切动人,以致以画作真,忽发奇想,“径欲往买二顷田”,表示要在此一胜境隐居躬耕终年,用身心去体验和感受大自然的美。在北宋上层统治集团新旧党争的政治斗争中,诗人遭遇坎坷悲苦,对仕途充满疑虑,头脑中乐观进取与消极退避,或隐或显,不断矛盾斗争。他想高蹈江湖,逍遥山林,寻找心灵的归宿。“春风摇江天漠漠”以下四句用对偶工整的句式,依次分写黄州春、夏、秋、冬的景色,点明现实生活中一年四季皆可流连。回忆黄州所见景色,诗人又觉得不能避俗隐居。时而想要隐居,时而又不想隐居,既感性又理性,诗人内心有着难言的隐衷。他的所谓要隐居,其实只不过是借题发挥,抒发内心的抑郁不平。在苏轼看来,“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极乐世界、理想王国的世外桃源与他是无缘的。“山中兮不可久留”,还是应当回到现实社会中。结尾“还君此画三叹息”二句,上句承图,下句承观图之人,首尾圆通,结构谨严。

这首诗用飞动流走的形象,把画面写得活动跳脱,表现出烟江叠嶂之阔大、空旷、壮观、雄奇的气势,不但有化工肖物之妙,而且能传出山水之神韵。诗人叙写画景讲求经营位置,将绘画之法用于诗法,巧妙地使用方位词,如“中”、“下”、“前”、“外”等,成为构图的枢纽、连接物象的媒介,写得层次分明、疏密得体,克服了平面图的呆板,成为浑然一体的山水全貌。诗人隶事用典,坦露胸怀,倾吐肺腑,尤其对桃源的议论颇有见地,表现出他的慧眼卓识。

创作背景

这首诗作于元祐三年(1088年)冬,时苏轼在汴京任翰林学士。苏轼从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到达贬所,至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改任汝州团练副使,共在黄州度过了四年多的辛酸岁月。此时,他因看《烟江叠嶂图》而有所感触,唤起了对往事的回忆。这是一首题画诗,也表达了自己的归隐之意。

名家点评

  • 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起段以写为叙,写得入妙而笔势又高,气又遒,神又王。”
  • 清·纪昀《苏文忠诗集》卷三十:“奇景幻景,笔足达之。”
  • 清·乾隆皇帝《唐宋诗醇》:“竟是为画作记,然摹写之神妙,恐作记,反不能如韵语之曲尽而有情也。君不见以下‘烟云卷舒’与前棚称。”
  • 清·王文诰《苏文忠诗编注集成》卷三十:“《孟子》长篇多两扇法。如此诗,即用两扇法。以上自首凭空突起,至此为一扇,道图中之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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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秦丞相桧用事,掠以为功,变恢复为和戎,非复诸公初意矣。志士仁人抱愤入地者可胜数哉!今观傅给事与吕尚书遗帖,死者可作,吾谁与归?嘉定二年七月癸丑陆某谨识。

书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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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馀不足观。”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且元常专工于隶书,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馀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总其终始,匪无乖互。

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余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牍,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

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

夫潜神对弈,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讵若功宣(一说“定”)礼乐,妙拟神仙,犹挻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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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兹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

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郸淳之令范,空著缣缃。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加以糜蠹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缕。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

且六文之作,肇自轩辕;八体之兴,始于嬴政。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

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岂有贻谋令嗣,道叶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寂寥!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冀酌希夷,取会佳境。阙而末逮,请俟将来。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

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方复会其数法,归于一途;编列众工,错综群妙。举前人之未及,启后学于成规;窥其根源,析其枝派。贵使文约理赡,迹显心通;披卷可明,下笔无滞。诡辞异说,非所详焉。

然今之所陈,务裨学者。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致使摹拓日广,研习岁滋,先后著名,多从散落;历代孤绍,非其效欤?试言其由,略陈数意:

止如《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兰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传,真行绝致者也。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喛之奏;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尝有好事,就吾求习,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穷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

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运。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考之即事,断可明焉。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躯。或恬憺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曜锋芒。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形骸未检;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纵欲唐突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慕习之辈,尤宜慎诸。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其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不遒,刚佷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淬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

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随珠和璧,异质同妍。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吝筌蹄。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语过其分,实累枢机。

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余乃假之以缃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毫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犹惠侯之好伪,似叶公之惧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盖有由矣。

夫蔡邕不谬赏,孙阳不妄顾者,以其玄鉴精通,故不滞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庸听惊其妙响;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不足称,伯乐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门生获书几,父削而子懊。知与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

自汉魏已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四海知音,或存观省。缄秘之旨,余无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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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 贾谊

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鵩飞入谊舍。鵩似鸮,不祥鸟也。谊即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也。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

苏轼
简介描述:

苏轼(1037年—1101年),字子瞻,又字和仲,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苏仙、坡仙。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人,北宋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历史治水名人。与父苏洵、弟苏辙三人并称“三苏”。

嘉祐二年(1057年),参加殿试中乙科,赐进士及第(一说赐进士出身)。嘉祐六年(1061年),参加制科考试,授大理评事、佥书凤翔府判官。宋神宗时,曾在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元丰三年(1080年),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哲宗即位后,出任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等职,外放治理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随着新党执政,又被贬惠州、儋州。宋徽宗时,获赦北还,病逝于常州。南宋时期,追赠太师,谥号“文忠”。

苏轼是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在诗、词、文、书、画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其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其文著述宏富,纵横恣肆,豪放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善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宋四家”;擅长文人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作品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寒食帖》《潇湘竹石图》《枯木怪石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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