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有先生论

两汉东方朔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能称往古以厉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三年矣。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未尝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今先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不为先生取之也。盖怀能而不见,是不忠也;见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

吴王曰:“可以谈矣,寡人将竦意而听焉。”先生曰:“于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夫谈者有悖于目、拂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矣?”吴王曰:“何为其然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先生试言,寡人将听焉。”先生对曰:“昔者关龙逢深谏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此二臣者,皆极虑尽忠,闵主泽不下流,而万民骚动,故直言其失,切谏其邪者,将以为君之荣,除主之祸也。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是以辅弼之臣瓦解,而邪谄之人并进,遂及飞廉、恶来革等。二人皆诈伪,巧言利口,以进其身;阴奉雕琢刻镂之好,以纳其心。务快耳目之欲,以苟容为度。遂往不戒,身没被戮,宗庙崩弛,国家为虚。放戮贤臣,亲近谗夫。《诗》不云乎?‘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此之谓也。故卑身贱体,说色微辞,愉愉呴呴终无益于主上之治,即志士仁人不忍为也。将俨然作矜庄之色,深言直谏,上以拂人主之邪,下以损百姓之害;则忤于邪主之心,历于衰世之法。故养寿命之士莫肯进也,遂居深山之间,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弹琴其中,以咏先王之风,亦可以乐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齐避周,饿于首阳之下,后世称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戄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先生曰:“接舆避世,箕子被发佯狂。此二子者,皆避浊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圣主,得赐清燕之间,宽和之色,发愤毕诚,图画安危,揆度得失;上以安主体,下以便万民,则五帝三王之道,可几而见也。故伊尹蒙耽辱,负鼎俎和五味以干汤;太公钓于渭之阳,以见文王。心合意同,谋无不成,计无不从,诚得其君也。深念远虑,引义以正其身,推恩以广其下;本仁祖谊,襃有德,禄贤能,诛恶乱;总远方,壹统类,美风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则天地和洽,远方怀之,故号圣王,臣子之职即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为公侯;传国子孙,名显后世,民到于今称之,以遇汤与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龙逄、比干独如彼,岂不哀哉!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穆然,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余国之不亡也,绵绵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才,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躬亲节俭,减后宫之费,捐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与贫民无产业者。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内晏然,天下大治,阴阳和调,万物咸得其宜。国无灾害之变,民无饥寒之色,家给人足,畜积有余。囹圄空虚,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芽。远方异俗之人,向风慕义,各奉其职而来朝贺。

故治乱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见,而君人者莫肯为也。臣愚窃以为过,故《诗》曰:“王国克生,惟周之贞。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白话译文

非有先生任职于吴王幕下,上朝时不引用前朝的故事,为治国安邦出谋划策,退朝后又不颂扬君王,称赞他的治理国家功德。这样已经默默无言三年了。吴王因此感到奇怪而问他,说:“我继承了祖先的功业,暂时来说,地位高于众贤。我起早睡迟,从来没有懒散过,现在您怀抱大志,毅然从远方来到吴地,就是为了帮助我治理国家。我私下是十分赞许这个举动,同时我睡不安宁,饭食无味,不敢贪想美色,不敢听音乐,排除杂念,一心一意,想听到您的高见,为此我已经等了三年了。现在你在朝上没有发挥辅助治政的作用,朝下又不能颂扬君王的声誉,私下觉得您的这种行为不可取。具备才能而不显示,这是不忠,显示而不被应用,那是君主不贤明。想来恐怕要怪我不贤明了。”非有先生匍匐在地上,只是随声而应。

吴王说:“可以谈谈,我将怀着敬意来听。”先生说:“啊,那行吗?行吗?谈何容易。那议论有看着不顺,听着刺耳,心中以为谬误,然实际上对自身有便利的,也有的看着高兴,听着顺耳,合乎心意,但往往对行为有毁伤,所以不是有贤明的君王,有谁能听出其正谬?”吴王说:“怎么会这样呢?《论语·雍也》说:‘中品以上的人,就可以与他谈论高深的道理。’您不妨试着谈谈,我将听听。”先生说:“从前关龙逄的谏言切中夏王桀的要害,王叔比干对殷王纣直言不讳。这两个人,想的完全是如何尽忠,忧虑着君王的德泽不流布下方,而造成百姓骚动,所以直截了当地谈君王的过失,恳切的指出君王的错误,拿这一点想增添君王的荣誉,除去君王身边的祸害。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反而认为那是诽谤君王的言行,没有尽到做臣子的礼节。终于有许多人遭到迫害,遭到枉加的罪名,这种羞辱还牵累到祖先,被天下人讥笑。所以说谈何容易!因此,能辅助国政的大臣们都被分离,而阿谀奉承之辈则全被提拔,便有蜚廉、恶来革之流的人。蜚廉、恶来草二人都是狡诈虚伪,凭花言巧语能言善辩追求提升,私下靠送雕刻的金玉器物以表达其心意。而君王只是注重让听的看的适合自己的心愿,以无原则地附和作为处事的准则。不以过去的事物为戒,那么最终会落到自身被杀,王朝崩溃,国家沦为废墟,贤臣遭放逐杀戮。《诗经》上不是这样说么,‘小人是不讲原则,以谗言制造周边地区的矛盾’,讲的就是这种情况。所以卑躬屈膝,面带笑容,说话婉转而巧妙,和言悦色,那终究对君王的治国没什么帮助,凡有志之士,有仁义之心的人都不忍心这样做,而是将很郑重地表现出一种端庄严肃的形象,坦率地进谏一些重大的本质问题,对皇上来说纠正君王的过错,对下而言要除去有害于百姓的东西。这样作就会违逆昏邪之主的心意,触犯末世时代的法网。所以那些希望保命的人,没有谁肯向前行一步,于是就隐居在深山中,筑土墙作为居室,编蓬草作门,在其中弹琴,并咏诵前朝的歌谣,这样也可以感到十分快乐而忘却死之将至。所以伯夷、叔齐为了避开周。宁可饿死于首阳山下,后代赞扬他们仁义。就是像这样,昏君的行为当然足以让人感到惊惧,所以说,谈何容易!”

这时吴王感受到触动,脸色也出现变化,撤掉垫座的席子和小几,端端正正地坐着听。先生接着说:“接舆隐居不仕,箕子披头散发,假装癫狂,这二人,都是为了逃避污浊的社会而保全自身。假如让他们遇贤明的君王,得到一个清静安逸的环境,在一种宽松平和的气氛中,那就会下定决心,专心致志,竭尽诚意,为国家出谋划策,估量得失,对上来说,可以使君王安定,对下而言,可以安抚百姓,那样五帝三王时期的好风尚习俗,将可以出现了。所以伊尹当蒙受耻辱时,靠厨艺,调和五味取得汤的重用,姜太公在渭水的南岸垂钓,以此而见到周文王。君臣心意相通,所谋划的事没有不成功的,所献的计策没有不听从的,真正是遇上了明君。深谋远虑,引用道义纠正君王自身过失,普施恩泽一直到黎民百姓,做事依仁义的原则而行,褒扬有德行者,任用贤明而有能力的人,诛杀有恶行、作乱的人,统领边远的地域,统一治理天下的纲纪法式,使一国的风尚习俗完善起来,这是一条帝王昌盛的道路。在上不改变上天的天性,在下不破坏人与人之间应遵守的行为准则,那样天地间阴阳调和,远方的人就会归附过来,因此被称做圣王。臣子的职位任命完毕,接着就划分区域。确定封地,设定公侯等爵位,可以把封地传给子孙,让声名流芳于后代,于是百姓一直至今仍称颂他们,因为他俩遇上了汤和文王。姜太公、伊尹的遭遇是这样,而龙逄、比干的经历偏偏是那样,那不是很悲哀的吗?所以说,谈何容易!”

这时吴王默然不语,低着头沉思,突然又仰起脸,泪水一直往下淌,说:“啊,我这个诸侯国能够不亡,能微弱地延续下来,真是很危险啊,后嗣不至于被灭绝了。”于是就整治例行的朝见,着手治理政务,整顿君臣的秩位,提拔贤明而有能力的人,普施恩泽,施行仁义,赏赐有功人员,亲自实行节俭,省减后官的费用,放弃使用车马,抛弃靡靡的乐声,疏远阿谀奉承的小人,减少宴饮的费用,除去奢侈和浪费,不建筑高大的宫殿,毁弃皇家的苑圃。填平苑中的池塘和河流,把它们分给贫困没有产业的人。同时打开库内的贮藏,赈济贫苦的人,慰问年老的,周济孤儿和老而无子的人,减轻赋税和刑罚。这样实行三年,四海之内皆太平,全国秩序安定,阴阳协调,万物都获得了应处的良好环境,国家没有灾害出现,人民也没有饥饿的形象,家家富足,人人饱暖,积蓄有余,监狱空荡无人。有凤凰栖集于此,有麒麟出现在郊野,天降甘露,朱草萌芽,远方的不同风俗地区的人,都向往我风俗,仰慕我德义,各自以不同的职务身份前来朝贺。

所以说,关系着一国安定或是混乱的道理,是生存还是灭亡,就是这样很容易看到,只是作为君主的没有谁肯做,我私下以为那是君主的过失。所以《诗经》上说“周王朝能够生存,就依赖周王朝的支柱,而有这么多的贤士,文王就凭此而安宁”,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词句注释

  1. 非有先生:作者虚构的人物。非有,无有。
  2. 进:指在朝。不能:一作“不”。称:说。往古:指历史上的兴亡事。厉:激厉。主意:君主的意志。退:指居外。扬:宣扬。
  3. 怪:惊疑。
  4. 获:得到。先人:先祖。功:事业。寄:寄托。夙(sù):早。兴:起。
  5. 率然:飘然。高举:远走高飞。集:《国语·晋语》韦昭注:“集,至也。”辅治:辅助疏导。嘉:赞美。
  6. 体不安席:犹言“睡不安身”。席,用来坐卧的铺垫用具。靡曼:指女子柔美,即美色。
  7. 定志:定心。流议:余论。兹:此。
  8. 窃不为先生取之也:《文选》作“窃为先生不取也”。
  9. 怀能:怀抱才能。见(xiàn):表现。
  10. 不行:不用。
  11. 意:猜测。殆:大概。
  12. 伏:指身体前倾而面向下,以示恭敬。唯唯:恭应声。
  13. 竦(sǒng)意:企望。颜师古注:“竦,企待也。”听:一作“览”,非。
  14. 于戏(wū hū):叹词。
  15. 可乎哉:反诘语,颜师古:“言不可”。
  16. 悖:逆。拂:违。谬:反。便:利。
  17. 说:同“悦”。毁于行:对于行为有损害。
  18. 何为其然:怎么这样。
  19. 关龙逄(páng):传说夏之贤臣。桀无道,为酒池糟丘,关龙逢极谏,桀囚而杀之。深谏:犹“极谏”。比干:纣同宗父辈(一说纣兄)。传说纣王淫乱,比干谏纣三日不去,纣怒而剖其心。
  20. 极虑:穷尽思虑。闵:通“悯”,惋惜。主泽:君恩。下流:指施恩于下。万民:犹“百姓”。切谏:直言极谏。邪:不正。荣:《国语·晋语》韦昭注:“荣,乐也”。此引申为“福”,与下句“祸”相对。
  21. 则:却。诽谤:说坏话。纷然伤于身:胡乱地被杀害。纷然,乱貌。伤,害。蒙:遭。不辜:无罪。戮(lù):《礼记》郑玄注:“戮,犹辱也。”为:被。
  22. 辅弼(bì):辅佐。瓦解:指离散。邪谄:奸邪谄媚。并:齐。遂:于是。及:《左传·宣公七年》:“与谋曰及”。蜚(fēi)廉、恶(wū)来革:皆纣时奸佞。蜚,同“飞”。
  23. 二人:李善注本《文选》作“三人”。按:李善以为蜚廉、恶来、革为三人。利口:能言善辩。
  24. 阴奉琱瑑刻镂之好:暗中刻意献媚讨好。阴,指暗地。奉,进献。琱,同“雕”。碉璩、刻镂,指珍贵的金玉玩好之物。纳其心:讨好君心。纳,取。
  25. 耳目之欲:指声色方面的欲望。苟容为度:以苟且取容为准则。
  26. 遂往不戒:不以已往之事为鉴戒。没:通“殁”,死亡。宗庙:帝王祭祖处所,常代称国家。崩弛(chí):崩塌。虚:《文选》作“墟”。
  27. 放戮(lù):放逐杀害。放,《文选》作“杀”。谗夫:邪恶之人。
  28. 《诗》:这里指《诗经·小雅·青蝇》。罔极:指谗人为害不已。极,犹“已”。交乱:并乱。四国:四方。
  29. 卑身贱体:指谗人伪作谦恭。说:同“悦”。微辞:言词委婉,这里指讨好的话。愉愉:态度和顺。呴(hǒu)呴:语言恭顺。治:治理。志士仁人:指有节操公而忘私的人。
  30. 俨然:庄重貌。矜严:端庄严肃。严,《文选》作“庄”。深言:深切的言论。拂(bì):同“弼”,纠正。
  31. 忤(wǔ):逆。历于衰世之法:被衰败之世处之以法。历,遭受。
  32. 养寿命之士:指顾及个人安全的人。户:门。咏:歌唱。风:诗。
  33. 伯夷:殷商末年贤人,孤竹君长子。曾让国与弟叔齐。后与弟叔齐因反对周武王伐纣,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饿死。后人常称道他的节操。首阳:山名,在今山西永济县南。称其仁:《论语·述而》载孔子说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句意大约指此。
  34. 戄(jué)然:惶遽的样子。易容:改变了脸色。捐荐去几:离开荐席几案,以示谦恭。捐,弃。荐,席。危坐:端坐。
  35. 接舆(yú):春秋时楚人,隐士,曾作歌讥讽孔子热心仕途,并拒绝与孔子交谈。箕(jī)子:亦纣同宗父辈,纣暴虐,箕子谏不听,乃披发佯狂为奴。浊世:乱世。
  36. 清燕:清净安宁。燕,同“宴”,安。发愤毕诚:勤奋尽忠。图画:图谋计划。揆度(kuí duó):揣测,估量。
  37. 安:使安。体:身。五帝:其说不一。或称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或称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或称少昊、颛顼、帝喾、尧、舜。三王:禹、汤、文王。几:庶几,差不多。
  38. 伊尹:汤时贤臣。蒙:冒。鼎俎(zǔ):锅,砧板。干:求用。《韩非子·难言》:“(伊尹)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
  39. 太公:姜太公吕尚。
  40. 诚得其君:的确合其君意。
  41. 深念:深思。引义以正其身:依据正确的事理来纠正自身。义,宜,指适宜事理。以广其下:宽慰在下位的人。
  42. 本仁祖义:凡事以仁为本,以义为始。祖,始。褒:嘉奖。禄:给以俸禄。诛:惩罚。
  43. 总远方:统领边远地区。一统类:指统一政纲。所由昌:昌盛的由来。
  44. 不变天性:指顺应自然。不夺人伦:指稳定等级关系。夺,乱。人伦,《孟子·滕文公》:“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45. 天地:指自然与社会。和洽:协调。怀:归向。职:职责。加:担任。
  46. 裂地定封:分割土地,确定封域。爵:爵位。
  47. 独:偏。
  48. 穆然:默然。侥:同“俯”。深惟:深思。颐(yí):下巴。
  49. 绵绵连连:延续微弱。《说文》:“绵,联微也。”殆(dài):危。世:代。
  50. 正明堂之朝:犹言“整顿朝廷”。明堂,王者执行政教的地方。齐:整治。
  51. 布:施予。
  52. 躬:亲自。后宫:嫔妃所居之内宫。捐:弃。
  53. 放:抛弃。郑声:古代郑地的俗乐,因《论语》有“郑声淫”之语,故曰“放”。佞(nìng)人:阿谀奉承的人。
  54. 省庖(páo)厨:指节约膳食开支。卑:低下,这里指简陋。坏:毁除。苑囿(yuàn yòu):畜养禽兽的圈地。池堑(qiàn):城壕。
  55. 内藏:内库,指皇宫的府库。振:通“赈”,救济。存:问候。耆(qí)老:老人。《礼记·曲礼》上:“六十曰耆。”恤(xù):体恤,怜悯。薄赋敛:减轻赋税。省刑辟(qí):减少刑法,即《淮南子·主术训》所言“法省而不烦”的意思。辟,法。
  56. 海内晏然:天下安定。阴阳:指化育万物的阴阳之气。咸:全。宜:指适宜的条件。
  57. 家给人足:家家富裕,人人丰足。畜:同“蓄”。
  58. 囹圄(líng yǔ):监狱。凤凰:传说之瑞鸟。凤凰来集,古人以为是瑞兆。麒麟在郊:亦是瑞兆。郊,城外。甘露:甘美的雨露。《老子》:“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古人视此为太平兆头。朱草萌芽:《尚书大传》:“德光地序,则朱草生。”
  59. 向风:指归化。奉职:遵守职位。朝贺:称臣朝骋。
  60. 端:缘由。君人者:指国君。“君”作动词用。
  61. 《诗》:指《诗经·大雅·文王》。王国克生:谓文王之国能涌现众多贤士。克,能。惟周之桢:是周室的骨干。惟,是,一作“维”。桢,原意指支柱,引申为主干。济济:众盛的样子。以宁:赖以安宁。

作品赏析

此赋假托非有先生在吴国作官,三年“默默无言”,吴王问他,于是引出非有先生的一大篇议论。非有先生借历史上直言遇害的故事,阐述君臣遇合之难,也委婉地启发吴王,促使他在政治上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吴王接受了非有先生的意见,采取了许多项兴利除弊的举措,三年后终于“海内晏然,天下大治。”赋中,吴王倾听非有先生的谈话过程中态度多次转变,开始是“寡人竦意而听焉”;当非有先生列举大量史实,反复陈述利害关系后则“慢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由“竦意而听”到“危坐而听”,说明吴王已初步认识到问题的重要性。非有先生又进一步陈述问题关乎到国运王祚,“吴王穆然,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由“危坐而听”到“泣下交颐”,说明吴王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迫切性。从表示愿意听到“惧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最终“仰而泣下交颐”,说明非有先生陈述的问题确实关乎国运王祚的同时衬托出了非有先生雄辩滔滔的丰采。

全赋采取层层比较,步步深入的说理方法,辞气沛然,声情并茂,感染力强,迭宕有致,增强了说理文难得的感染力。而在用词上,一连串的几个“谈何容易”乃传神之笔,意味深长地引发出了作者的感慨万端,反映了作者直言切谏,终不见用的压抑与愤懑,表现出虽“避世于朝廷间”,然对政治终难忘怀的用世思想。

创作背景

作者于汉武帝时入宫为常侍郎,以诙谐滑稽取乐武帝,以之为对专制帝王讽谏的手段,且赖以容身避害。由于汉武帝把他当作俳优,不予重用,他便作《答客难》和此赋来发泄牢骚。

名家点评

  • 西汉刘向:朔之文辞,《客难》、《非有先生论》二篇最善。(《古文辞类纂评注》)
  • 明代孙月峰:西京文人大都古淡,曼倩此篇亦然,第含雅润耳,然而有遗味矣。(《古文辞类纂评注》)
  • 明代屠隆:此篇是寓言,从韩非《说难》变化来,以“谈何容易”一句为主,见君子忠言谠论惟明王圣主斯能听之。不然,而免放戮之祸者几希矣,后复千余言,俱不出此意。(《古文辞类纂评注》)
  • 近代王文濡:味其语意,颇不甘于俳优之待遇,一腔牢骚,姑借此以发泄之。(《古文辞类纂评注》)
  • 近代骆鸿凯:此篇假仕吴之事,明君臣之义,以讽武帝者也。“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薄赋税,省刑罚”,句句切指武帝时弊,讽刺之意至显。文纯乎讽刺。(《古文辞类纂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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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苦热,秋芙约游理安。甫出门,雷声殷殷,狂飙疾作。仆夫请回车,余以游兴方炽,强趣之行。永及南屏,而黑云四垂,山川瞑合。俄见白光如练,出独秀峰顶,经天丈余,雨下如注,乃止大松树下。雨霁更行,觉竹风骚骚,万翠浓滴,两山如残妆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余与秋芙且观且行,不知衣袂之既湿也。时月查开士主讲理安寺席,留饭伊蒲,并以所绘白莲画帧见贻。秋芙题诗其上,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之句。茶话既洽,复由杨梅坞至石屋洞,洞中乱石排拱,几察俨然。秋芙安琴磐磴,鼓《平沙落雁》之操,归云滃然,涧水互答,此时相对,几忘我两人犹生尘世间也。俄而残暑渐收,暝烟四起,回车里许,已月上苏堤杨柳梢矣。是日,屋漏床前,窗户皆湿,童仆以重门锁扃,未获入视。俟归,已蝶帐蚊橱,半为泽国,呼小婢以筠笼熨之,五鼓始睡。

秋芙喜绘牡丹,而下笔颇自矜重。嗣从老友杨渚白游,活色生香,遂入南田之室。时同人中寓余草堂及晨夕过从者,有钱文涛、费子苕,严文樵、焦仲梅诸人,品叶评花,弥日不倦。既而钱去杨死,焦严诸人各归故乡。秋芙亦以盐米事烦,弃置笔墨。惟余纨扇一枚,犹为诸人合画之笔,精神意态,不减当年,暇日观之,不胜宾朋零落之感。

桃花为风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谒金门》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东风骤来,飘散满地,秋芙怅然。余曰,“此真个‘风狂春不管’矣!”相与一笑而罢。

余旧蓄一绿鹦鹉,字曰“翠娘”,呼之辄应。所诵诗句,向为侍儿秀绢所教。秀绢既嫁,翠娘饮啄常失时,日渐憔悴。一日,余起盥沐,闻帘外作细语声,恍如秀娟声吻,惊起视之,则翠娘也。杨枝去数月矣,翠娘有知,亦忆教诗人否?

秋芙每谓余云: “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庾兰成云:一月欢娱,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语耳。”斯言信然。

平生未作百里游。甲辰娥江之役,秋芙方病寒疾,欲更行期。而行装既发,黄头促我矣。晚渡钱江,飓风大作,隔岸越山,皆低鬟敛眉,郁郁作相对状,因忆子安《滕王阁序》云:“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殊觉此身茫茫,不知当置何所。明河在天,残灯荧荧,酒醒已五更时矣。欲呼添衣,而罗帐垂垂,四无人应,开眼视之,始知此身犹卧舟中也。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末终,船唇已移近漪园甫岸矣。固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香色清冽,足沁肠睹,其视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桥上石柱,为去年题诗处,近为嫔衣剥蚀,无复字迹。欲重书之,苦无中书。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刺船而去。

余莲村来游武林,以惠山泉一瓮见饷。适墨傎开士主讲天日山席,亦寄头纲茶来。竹炉烹饮,不啻如来滴水,遍润八万四千毛孔,初不待卢同七碗也。莲村止余草堂十有余日,剪烛论文,有逾胶漆。惜言欢未终,饥为驱去。树云相望,三年于兹矣。常忆其论吴门诸子诗,极称觉阿开士为闻见第一。觉阿以名秀才剃落佛前,磨砖十年,得正法眼藏。所居种梅三百余本,香雪满时,跌坐其下,禅定既起,间事吟咏。有《咏怀诗》云:“自从一见楞严后,不读人间糠粕书。”昔简斋老人论《华严经》云:“文义如一桶水,倒来倒去。”不特不解《华严》,直是未见《华严》语。以视觉阿,伺止上下床之别耶!惜未见全诗,不胜半偈之憾。闻莲村近客毗陵,暇日当修书问之。

夜来闻风雨声,枕簟渐有凉意。秋芙方卸晚妆,余坐案傍。制《百花图记》未半,闻黄叶数声,吹堕窗下。秋芙顾镜吟曰:“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余怃然云:“生年不满百,安能为他人拭涕!”辄为掷笔。夜深,秋芙思饮,瓦铞温暾,已无余火,欲呼小鬟,皆蒙头户间,为趾离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灯置茶灶间,温莲子汤一瓯饮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然入秋犹未数日,未知八九月间更复何如耳。

余为秋美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扫地焚香,喻佛法耳,谓如此即可成佛,则值寺阍黎,已充满极乐国矣。秋芙性爱洁,地有纤尘,必亲事箕帚。余为举王栖云偈云:“日日扫地上,越扫越不净。若要地上净,撇却苕帚柄。”秋芙卒不能悟。秋芙辨才十倍于我,执于斯者,良亦积习使然。

余居湖上十年,大人月给数十金,资余盐米。余以挥霍,每至匮乏,夏葛冬裘,递质递赎,敝箧中终岁常空空也。曾赋诗示秋芙云:“一寒至此怜张禄,再拥无由惜谢耽。箧为频搜卿有意,裈犹可挂我何惭。”纪实也。

丁未冬,伊少沂大令课最北行,余饯之草堂,来会者二十余人。酒次,李山樵鼓琴,吴康甫作擘窠书,吴乙杉、杨渚白、钱文涛分画四壁,余或拈韵赋诗,清谈瀹茗。惟施庭午、田望南、家宾梅十余人,踞地赌霸王拳,狂饮疾呼,酒尽数十觥不止。是夕,风月正佳,余留诸人为长夜饮。羊灯既上,洗盏更酌,未及数巡,而呼酒不至。讶询秋芙,答云: “瓶罍罄矣。床头惟余数十钱,余脱玉钏换酒,酒家不辨真赝,今付质库,去市远,故未至耳。”余为诵元九“泥他沽酒拔金钗”诗,相对怅然。是集得诗数十篇,酒尽八九瓮,数年来文酒之乐,于斯为盛。自此而后,踪迹天涯,云萍聚散,余与秋芙亦以尘事相羁,不能屡为山泽游矣。

秋芙素不工词,忆初作《菩萨蛮》云:“莫道铁为肠,铁肠今也伤。”造意尖新,无板滞之病。其后余游山阴,秋芙制《洞仙歌》见寄,气息深稳,绝无疵颠,余始讶其进境之速。归后索览近作,居然可观,乃知三日之别,固非昔日阿蒙矣。昔瑶花仙史降乩巢团,目秋芙为昙阳后身,观其辨才,似亦可信。加以长斋二十年,《楞严》《法华》熟诵数千卷,定而生蕙,一指半偈,犹能言下了悟,况区区文字间乎!昔人谓“书到今生读已迟”,余于秋芙信之矣。

秦亭山西去二十里,地名西溪,余家槐眉庄在焉。缘溪而西,地多芦苇,秋风起时,晴雪满滩,水波弥漫,上下一色。芦花深处,置精蓝数椽,以奉瞿昙,曰“云章阁”。阁去庄里余,复涧回溪,非苇杭不能到也。时有佛缘僧者,居华坞∴斋,相传戒律精严,知未来之事。乙巳秋,余因携秋芙访之,叩以面壁宗旨,如聩如聋,鼻孔撩天,曷胜失笑。时残雪方晴,堂下绿梅,如尘梦初醒,玉齿粲然。秋芙约为永兴寺游,遂与登二雪堂,观汪夫人方佩书刻。还坐溪上,寻炙背鱼、翦尾螺,皆颠师胜迹。明日更游交芦,秋雪诸刹,寺僧以松萝茶进,并索题《交芦雅集图卷》。回船已夕阳在山,晚钟催饭矣。霜风乍寒,溪上澄波粼粼,作皱縠纹。秋芙时着薄棉,有寒色,余脱半臂拥之。夜半至庄,吠尨迎门,回里隔溪渔火,不减鹿门晚归时也。秋芙强余作游记诗,遂与挑灯命笔,不觉至曙。

秋芙有停琴伫月小彰,悬之寝室,日以沉水供之。将归,戏谓余曰: “夜窗孤寂,留以伴君,君当酬以瓣香。无扃置空房,令娥眉有秋风团扇悲也。”

晓过妇家。窗栊犹闭,微闻仓琅一声,似鸾篦堕地,重帘之中,有人晓妆初就也。时初日在梁,影照窗户,盘盘腻云,光足鉴物,因忆微之诗云:“水晶帘底看梳头”,古人当日,已先我消受眼福。

关、蒋故中表亲。余未聘时,秋芙来余家,绕床弄梅,两无嫌猜。丁亥元夕,秋芙来贺岁,见于堂前。秋芙衣葵绿衣,余着银红绣袍,肩随额齐,钗帽相傍。张情齐丈方居巢园,谓大人曰:“俨然佳儿佳妇。”大人遂有丝罗之意。后数月,巢园鼠姑作花,大人招亲朋,置酒花下。秋芙随严君来。酒次,秋芙收筵上果脯,藏帊中。余夺之,秋芙曰:“余将携归,不汝食也。”余戏解所系巾,曰:“以此缚汝,看汝得归去否?”秋芙惊泣,乳妪携去始解。大人顾之而笑。固倩俞霞轩师为之蹇修,筵上聘定。自后数年,绝不相见。大人以关氏世有姻娅,岁时仍率余往趋谒,故关氏之庭,迹虽疏,未尝绝也。忆壬辰新岁,余往,入门见青衣小鬟,拥一粲姝上车而去。俄闻屏间笑声,乃知出者即为秋芙。又一年,圃桥试近,妻父集同人会文,意在察婿。置酒后堂,余列末座。闻湘帘之中,环玉相触,未知有秋关在否。又一年,余行市间,忽车雷声中,帘□疾卷,中有丽人,相注作熟视状。最后一车,似是妻母,意卷帘人即膝前娇女也。又一年,余举弟子员,大人命余晋谒。庭遇秋芙,戴貂茸,立蜜梅花下。俄闻银钩一声,无复鸿影。余自聘及迎,相去凡十五年,五经邂逅,及却扇筵前,剪灯相见,始知颊上双涡,非复旧时丰满矣。今去结缡又复十载,余与秋芙皆鬓有霜色,未知数年而后,更作何状?忽忽前尘,如梦如醉,质之秋芙,亦忆一二否?

秋芙谓“元九《长庆集》诗,如土饭尘羹,食者不知有味。惟《悼亡》三诗,字字泪痕,不堕浮艳之习。”余曰:“未必不似宋考功于刘希夷事耳。不然,微之轻薄小人,安能为此刻骨语?”

余读《述异记》云“龙眠于渊,颔下之珠,为虞人所得,龙觉而死”,不胜叹息。秋芙从旁语曰:“此龙之罪也。颔下有珠,则宜知宝。既不能宝而为人得,则唏嘘云雨,与虞人相持江湖之间,珠可还也。而以身殉之,龙则逝矣,而使珠落人手,永无还日,龙岂爱珠者哉?”余默然良久,曰:“不意秋芙亦能作议论,大奇。”

葛林园为招贤寺遗址,有水榭数楹,俯瞰竹石。榭下有池,矩□横架其上。池偏凌霄花一本,藤蔓蜿蜒,相传为唐宋时物,诗僧半颠及其师破林,驻锡于此数十年矣。己酉初夏,积潦成灾,余所居草堂,巳为泽国。半颠以书相招,遂与秋芙往借居焉。是时,城市可以行舟,所交宾朋,无歹中隔。日与半颠谈禅,间以觞咏,悠悠忽忽,不知人间有岁月矣。闻岳坟卖馂馅馒首,日使赤脚婢数钱买之。瞰食既饱,分饲池鱼。秋芙起拊栏楯,误堕翠簪,水花数圈,杳不能迹,惟簪上所插素馨,漂浮波上而已。池偏为梁氏墓庐,庐西有门,久鞠茂草。庐居梁氏族子数人,出入每由寺中。梁有劣弟,贫乏不材。余居月惊,阅墙之声,未歇于耳。一日,余行池上,闻剥啄声。寺僧方散午斋,余为启扉。有毡笠布衣者,问梁某在否,余为指示。其人入粱氏庐,余亦闭门。半颠知之,因见梁,问来者云何,梁曰:“无之。”相与遍索室中,不得。惟东偏小楼,扃闭甚固,破窗而入,其弟已缢死床上矣,乃知叩门者缢死鬼耳!自后鬼语啾啾,夜必达旦,梁以心恇迁去。余与秋芙虽恃《楞严》卫护之力,而阴霾逼人,究难长处。时水潦已退,旋亦移归草堂,嗣闻半颠飞锡南屏。余不过此寺又数年矣,未知近曰楼中,尚复有人居住否?

枕上不寐,与秋芙论古今人材,至韩擒虎。余曰:“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不失为阎罗王,亦侥幸甚矣。”秋芙笑曰:“特张嫦娥诸人之冤,无可控告,奈何?”

大人晚年多疴,余与秋芙结坛修玉皇忏仪四十九日。秋芙作骈俪疏文,辞义奥艳,惜稿无遗存,不可记忆。维时霜风正秋,瓶中黄菊,渐有佳色。夜深钟磐一鸣,万籁皆伏。沈烟笼罩中,恍觉上清官阙,即现眼前,不知身在人世间也。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幙。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春夜扶鸾,瑶花仙史降坛,赋《双红豆》词云:“风丝丝,雨丝丝,谁使花粘蛛网丝?春光留一丝。 烟丝丝,柳丝丝,依与红蚕同有丝。蚕丝依鬓丝。”又《贺新凉》赠秋芙云:“久未城西过。料如今、夕阳楼畔,芭蕉新大。日日东风吹暮雨,闻道病愁无那。况几日妆台梳裹。纸薄衫儿寒易中,算相宜还是摊衾卧。切莫向,夜深坐。西池已谢桃花朵。恁青鸾、天天来去,书儿无个。一卷楞严应读遍,能否情惮参破?问归计甚时才可?双凤归来星月下,好细斟元碧相称贺。须预报,玉楼我。”甲辰岁,仙史曾降笔草堂,指示金丹还返之道,故有“久未西城过”之语。

忆戊申秋日,寄秋芙七古—首,诗云:“干萤冷贴屏风死,秋逼兰釭落花紫。满床风雨不成眠,有人剪烛中宵起。风雨秋凉玉簟知,镜台钗股最相思。伤心独忆闺中妇,应是残灯拥髻时。髻影飘萧同卧病,中间两接红鲂信。病热曾云甘蔗良,心忪或藉浮瓜镇。夜半传闻还织素,锦诗渐满回文数。可怜玉臂岂禁寒,连波只悔从前错。从前听雨芙蓉室,同衾忆汝初来日。才见何郎卺合双,便疑司马心非一。鸿庑牛衣感最深,春衣典后况无金。六年费汝金钗力,买得萧郎薄幸心。薄幸明知难自避,脱舆未免参人议。或有珠期浦口还,何曾剑忍微时弃。端赖鸳鸯壶内语,疏狂尚为鲰生恕。无端乞我卖薪钱,明朝便决归宁去。去日青荷初卷叶,罗衣曾记箱中叠。一年容易到秋风,渡江又阻归来楫。我似齐纨易弃捐,怀中冷暖仗人怜。名争蜗角难言胜,命比蚕□岂久坚。莫为机丝曾有故,蛾眉何人能持护?门前但看合欢花,也须各有归根树。树犹如此我何堪,近信无由绮阁探。拥到兰衾应忆我,半窗残梦雨声参。雨声入夜生惆怅,两家红烛昏罗帐。一例悲欢各自听,楚魂来去芭蕉上。芭蕉叶大近窗楹,枕上秋天不肯明。明日谢家堂下过,入门预想绣鞋声。”此稿遗佚十年,枕上忽忆及之,命笔重书,恍惚如梦。

晚来闻络纬声,觉胸中大有秋气。忽忆宋玉悲秋《九辩》,击枕而读。秋芙更衣阁中,良久不出。闻唤始来,眉间有秋色。余问其故,秋芙曰:“悲莫悲兮生别离,何可使我闻之?”余慰之曰:“因缘离合,不可定论。余与子久皈觉王,誓无他趣。他日九莲台上,当不更结离恨缘,何作此无益之悲也?昔锻金师以一念之誓,结婚姻九十余劫,况余与子乎?”秋芙唯唯,然颊上粉痕,已为泪花污湿矣。余亦不复卒读。

秋芙藏有书尺,为吴黟山所贻。尺长尺余,阔二寸许。相传乾隆壬子,泰山汉柏出火自焚,钱塘高迈庵拾其烬余,以为书尺,刻铭于上。铭云:“汉已往,柏有神。坚多节,含古春。劫灰未烬兮,芸编是亲。然藜痹徽兮,焦桐共珍。”

开户见月,霜天悄然,固忆去年今夕,与秋芙探梅巢居阁下,斜月暧空,远水渺口,上下千里,一碧无际,相与登补梅亭,瀹茗夜谈,意兴弥逸。秋芙方戴梅花鬓翘,虬枝在檐,遽为攫去,余为摘枝上花朴之。今亭且倾圮,花木荒落,惟口娥有情,尚往来孤山林麓间耳。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坨同云:“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惭输,秋芙纵膝上口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堕雏于地。秋芙惧为口儿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

同里沉湘涛夫人与秋芙友善,赠以所著诗词属为删校。中有句云:“却喜近来归佛后,清才渐觉不如前。”因忆前见朱莲卿诗,有“却喜今年身稍健,相逢常得笑颜生”之句,两“喜”字用法不同,各极沉痛。莲卿近得消渴疾,两月未起,霜风在林,未知寒衣曾检点否?

斜月到窗,忽作无数个“人”字,知堂下修篁解箨矣。忆居槐眉庄,庄前种竹数弓。笋泥初出,秋荚命秀娟携鸦嘴锄,口数筐,煮以盐菜,香味甘美,初不让廷秀煮笋经也。秀娟嫁数年,如林中绿衣人得锦绷儿矣。惟余老守谷中,鬓颜非故,此君有知,得无笑人?

虎跑泉上有术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攒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口,欲人知新秋消息也。近闻寺憎添植数本,金粟世界,定更为如来增色矣。秋风匪遥,早晚应有花信,花神有灵,亦忆去年看花人否?

宾梅宿予草堂,漏三下,闻邻人失火,急率仆从救之。及门,已扑灭矣。惟闻空中语云:“今日非有力人居此,此境几为焦土。”言顷,有二道入与一比丘自天而下。道人戴藕华冠,衣蟠龙口口之袍。其一玉貌长髯,所衣所冠皆黄金色。比丘踵道人之后,若木若讷。藕冠者曰:“吾名证若,居青城赤水之间,访蒋居士至此。”与长须道人拂尘而歌,歌长数千言,未暇悉记。惟记其末句云:“只回来巧递了云英密信,那裴航痴了心,何时得醒?若不早回头,累我飞升。醒,醒,醒,明日阴晴难信。”歌竟而逝。趋视之,则星月在户,残灯不明,惟闻落叶数声,蘧然一梦觉也。既旦,告予,予曰:“余家断杀数十年,而修鸿宝之道六七载,至今黄口飞腾,犹少返还之诀。岂仙师垂悯凡愚,现身说法欤?歌中曰”云英“,云英者,岂以余闺房之缘,未解缠缚,而讽咏示警欤?时予与秋荚修陀罗尼忏数月矣,所谓比丘者,岂观音化身,寻声自西竺来欤?

秋芙病,居母家六十余曰。臧获陪侍,多至疲惫。其昼夜不辍者,仅余与妻妹侣琼耳。余或告归,侣琼以身代予,事必手亲,故药炉病榻之间,予得赖以息肩。侣琼固情笃友于,然当此患难之时,而荼苦能甘,亦不自觉伺以至是也。秋芙生负情癖,病中尤为缠缚。余归,必趣人召余,比至,仍无一语。侣琼问之,秋芙曰:“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余闻是言,始觉腹痛,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台之迎,观此一念,恐异曰轮堕人天,秋芙犹未能免。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

秋夜正长,与妻妹佩琪围棋,三战三北,自念平生此技未肯让人,佩琪年未及笄,所造如此,殆天授耶?佩琪性静默,有林下风,字与诗篇,靡不精晓,自言前身自上清官来。观其神寒骨清,洵非世间烟火人也。今不与对局数年矣,布算之神,应更倍昔。他日谢家堂上,当效楚子反整师复战,期雪曩年城下之耻。

踏月夜归,秋荚方灯下呼卢。座中有人一掷得六么色,余戏为《卜算子》词云:“妆阁夜呼卢,钗影阑干背。六个骰儿六个窝,到底都成对。 借问阿谁赢,莫是青溪妹?赚得回头一顾无,试报说金钮坠。”秋芙见面笑曰:“如此绮语,不虑方子鞭背耶?”

近作小词,有句云:“不是绣衾孤,新来梦也无。”又《买陂塘》后半云:“中门掩,更念荀郎忧困,王瓯莲子亲进。无端别了秦楼去,食性伺人猜准。闲抚鬓。看半载相思,又及三春尽。前期未稳。怕再到兰房,剪灯私语,做梦也无分。”时宾梅以纨扇属书,团戏录之。宾梅见而笑曰:“做梦何以无分?”秋芙笑云:“想新来梦也无耳。”相与绝倒。

甲辰秋,同入招游月湖。夜深为风露所欺。明曰复集吴山笙鹤楼,中酒禁寒。归而病热几殆,赖乩示方药,始获再生。越一年,为丙午岁,疽发背间,旋复病疟。方届秋试,扶病登车,未及试院,而魂三逝矣。仆从舁归,匝月始安。己酉之夏,复病疮痢,俯枕三月,痛甚剥肤。六年之间,三堕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带。柔脆之质,岂禁劳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余生有懒疾,自己酉奉讳以来,火死灰寒,无复出山之想。惟念亲亡未葬,弟长未婚,为生平未了事。然先人生圹久营,所需卜吉。增弟年二十矣,兔郭数顷田,足可耕食。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春云深宿虚坛,磬初残,步绕松阴双引出朱阑。

吹不断,黄一线,是桑乾。又是夕阳无语下苍山。

水龙吟·放船千里凌波去

宋代 • 朱敦儒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东方朔
简介描述:

东方朔(前154年-前93年),复姓东方,名朔,字曼倩,平原郡厌次县(今山东德州陵城区神头镇)人,西汉时期文学家、辞赋家。

东方朔博学广识,能言善辩,善于以诙谐的语言和方式,陈说国政大事,甚得汉武帝赏识。其事迹在《史记》《汉书》中均有记载。武帝时东方朔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生性诙谐,言辞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能时时察言观色,直言切谏。曾反对武帝起造上林苑,又曾上书言治乱得失,陈农战强国之计。但武帝只以俳优视之,政治上不得信任,故作散文赋《答客难》以发泄牢骚。

东方朔一生著述甚丰,有《答客难》《非有先生论》等名篇。诙谐风趣,义理精辟,言辞才辩,独树一帜,文采风格,卓然一家。司马迁在《史记》中称他为“滑稽之雄”。亦有后人假托其名作文。明朝张溥汇为《东方太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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