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留仙先生《聊斋志异》,用笔精简,寓意处全无迹相,盖脱胎于诸子,非仅抗于左史、龙门也。相传先生居乡里,落拓无偶,性尤怪僻,为村中童子师,食贫自给,不求于人。作此书时,每临晨携一大磁罂,中贮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陈芦衬,坐于上,烟茗置身畔。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以茗,或奉以烟,必令畅谈乃已。偶闻一事,归而粉饰之。如是二十余寒暑,此书方告蒇。故笔法超绝。王阮亭闻其名,特访之,避不见,三访皆然。先生尝曰:“此人虽风雅,终有贵家气,田夫不惯作缘也。”其高傲如此。继而渔洋欲以三千金售其稿代刊之,执不可。又托人数请,先生鉴其诚,令急足持稿往,阮亭一夜读竟,略加数评,使者仍持归。时人服先生之高品,为落落难合云。
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用笔精确简约,他寓意的地方不着痕迹,他的笔法脱胎于诸子百家的文章,不只是左丘明和司马迁学的。传说蒲松龄先生住在乡下,境遇落魄没有伴偶,性格特别怪僻,当村中孩子的老师(就是私塾老师),家中贫穷自给自足,不求于人。创作这本书时,每到清晨就拿一个罐子,里面装着苦茶,而且还拿一包烟草,放到行人大道旁,下面垫着芦衬,坐在上面,烟和茶放到身边。见行人经过,一定强留他们和自己谈话,搜罗奇妙的故事和一些奇异的传说,和人聊天的时候知道了这些奇妙的故事;渴了就给行人喝茶,有时奉上烟,一定让(那些行人)畅谈才可以。每听说一件有趣的事,回去用文笔修饰而记录下来。 就这样二十多年,这本书才完成。所以他的笔法非常绝妙。王阮亭听说先生的大名后,特地来拜访他,他却避而不见,拜访了三次都是如此。先生曾经说过:“这个人(指的是王阮亭)虽然风流儒雅,但终究是富贵气象,我是一介农夫不方便与其来往。”可见先生品格是多么高尚。后来王阮亭(号渔洋山人)想花三千金买下先生的稿件,替他刊登,他执意不肯。王阮亭又找人几次去请先生,先生感激他的诚恳,于是让使者赶快步行去给他送稿件。阮亭一晚上就把稿件读完又略微加以批注,使者仍将批注完的稿件带回。当时的人们都佩服先生的高雅品格,认为他特别突出,与世俗难合。
《蒲留仙写书》是清代文人邹弢(字翰飞,江苏无锡人)创作的文言笔记,收录于《三借庐笔谈》。文章记述蒲松龄(号留仙)创作《聊斋志异》的过程,以民间传闻为基础,刻画其创作方法与品格特质。
全文聚焦蒲松龄搜集素材的独特方式:每日清晨携茶具烟草坐于道旁,邀行人讲述奇闻异事,历时二十余年积累素材。通过拒见名士王士禛、三次拒绝售稿等细节,突显其孤傲独立的文人风骨。文中评价《聊斋志异》“用笔精简,寓意处全无迹相”,指出其文风脱胎诸子而非单纯效仿史传。邹弢以简练笔法勾勒出蒲松龄扎根民间的创作态度,折射清代部分文人疏离权贵的文化品格。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所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今宵好风月,阿侯在何处?
为有倾人色,翻成足愁苦。
东湖采莲叶,南湖拔蒲根。
未持寄小姑,且持感愁魂。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
怜伊大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世人之所共嗜者,美饮食,华衣服,好声色而已。有人焉,自以为高而笑之,弹琴奕棋,蓄古法书图画。客至,出而夸观之,自以为至矣。则又有笑之者曰:“古之人所以自表见于后世者,以有言语文章也,是恶足好?”而豪杰之士,又相与笑之,以为士当以功名闻于世,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见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为也。而其所谓功名者,自知效一官,等而上之,至于伊、吕、稷、契之所营,刘、项、汤、武之所争,极矣。而或者犹未免乎笑,曰:“是区区者曾何足言,而许由辞之以为难,孔丘知之以为博。”由此言之,世之相笑,岂有既乎?
士方志于其所欲得,虽小物,有弃躯忘亲而驰之者。故有好书而不得其法,则椎心呕血几死而仅存,至于剖冢斫棺而求之。是岂声、色、臭、味足以移人哉。方其乐之也,虽其口,不能自言,而况他人乎?人特以己之不好,笑人之好,则过矣。
毗陵人张君希元,家世好书,所蓄古今人遗迹至多,尽刻诸石,筑室而藏之,属余为记。余,蜀人也。蜀之谚曰:“学书者纸费,学医者人费。”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世有好功名者,以其未试之学,而骤出之于政,其费人岂特医者之比乎?今张君以兼人之能,而位不称其才,优游终岁,无所役其心智,则以书自娱。然以余观之,君岂久闲者,蓄极而通,必将大发之于政。君知政之费人也甚于医,则愿以余之所言者为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