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气肇辟,厥初生人,树之帝王,以为司牧,是以羲农轩顼之后,尧舜禹汤之君,靡不祗畏上元,爱育黔首,乾乾终日,翼翼小心,驭朽索而同危,履春冰而是惧。故一物失所,若纳隍而愧之;一夫有罪,遂下车而泣之。谦德轸于责躬,忧劳切于罪己。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蟠木距于流沙,瀚海穷于丹穴,莫不鼓腹击壤,凿井耕田,致之升平,驱之仁寿。是以爱之如父母,敬之若神明,用能享国多年,祚延长世。未有暴虐临人,克终天位者也。
隋氏往因周末,预奉缀衣,狐媚而图圣宝,胠箧以取神器。及缵承负扆,狼虎其心,始曀明两之晖,终干少阳之位。先皇大渐,侍疾禁中,遂为枭獍,便行鸩毒。祸深于莒仆,衅酷于商臣,天地难容,人神嗟愤!州吁安忍,阏伯日寻,剑阁所以怀凶,晋阳所以兴乱,甸人为罄,淫刑斯逞。夫九族既睦,唐帝阐其钦明;百世本枝,文王表其光大。况复隳坏磐石,剿绝维城,唇亡齿寒,宁止虞虢?欲其长久,其可得乎!其罪一也。
禽兽之行,在于聚麀,人伦之体,别于内外。而兰陵公主逼幸告终,谁谓敤首之贤,翻见齐襄之耻。逮于先皇嫔御,并进银环;诸王子女,咸贮金屋。牝鸡鸣于诘旦,雄雉恣其群飞,衵衣戏陈侯之朝,穹庐同冒顿之寝。爵赏之出,女谒遂成,公卿宣淫,无复纲纪。其罪二也。
平章百姓,一日万机,未晓求衣,昃晷不食。大禹不贵于尺璧,光武不隔于支体,以是忧勤,深虑幽枉。而荒湎于酒,俾昼作夜,式号且呼,甘嗜声伎,常居窟室,每借糟丘。朝谒罕见其身,群臣希睹其面,断决自此不行,敷奏于是停拥。中山千日之饮,酩酊无名;襄阳三雅之杯,留连讵比?又广召良家,充选宫掖,潜为九市,亲驾四驴,自比商人,见要逆旅。殷辛之谴为小,汉灵之罪更轻,内外惊心,遐迩失望。其罪三也。
上栋下宇,着在《易》爻;茅茨采椽,陈诸史籍。圣人本意,惟避风雨,讵待朱玉之华,宁须绨锦之丽!故璿室崇构,商辛以之灭亡;阿房崛起,二世是以倾覆。而不遵古典,不念前章,广立池台,多营宫观,金铺玉户,青琐丹墀,蔽亏日月,隔阂寒暑。穷生人之筋力,罄天下之资财,使鬼尚难为之,劳人固其不可。其罪四也。
公田所彻,不过十亩;人力所供,才止三日。是以轻徭薄赋,不夺农时,宁积于人,无藏于府。而科税繁猥,不知纪极;猛火屡烧,漏卮难满。头会箕敛,逆折十年之租;杼轴其空,日损千金之费。父母不保其赤子,夫妻相弃于匡床。万户则城郭空虚,千里则烟火断灭。西蜀王孙之室,翻同原宪之贫;东海糜竺之家,俄成邓通之鬼。其罪五也。
古先哲王,卜征巡狩,唐虞五载,周则一纪。本欲亲问疾苦,观省风谣,乃复广积薪刍,多备饔饩。年年历览,处处登临,从臣疲弊,供顿辛苦。飘风冻雨,聊窃比于先驱;车辙马迹,遂周行于天下。秦皇之心未已,周穆之意难穷。宴西母而歌云,浮东海而观日。家苦纳秸之勤,人阻来苏之望。且夫天下有道,守在海外,夷不乱华,在德非险。长城之役,战国所为,乃是狙诈之风,非关稽古之法。而追踪秦代,板筑更兴,袭其基墟,延袤万里,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其罪六也。
辽水之东,朝鲜之地,《禹贡》以为荒服,周王弃而不臣,示以羁縻,达其声教,苟欲爱人,非求拓土。又强弩末矢,理无穿于鲁缟;冲风余力,讵能动于鸿毛?石田得而无堪,鸡肋啖而何用?而恃众怙力,强兵黩武,惟在并吞,不思长策。夫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遂令亿兆夷人,只轮莫返。夫差丧国,实为黄池之盟;苻坚灭身,良由寿春之役。欲捕鸣蝉于前,不知挟弹在后。复矢相顾,髽而成行,义夫切齿,壮士扼腕。其罪七也。
直言启沃,王臣匪躬,惟木从绳,若金须砺。唐尧建鼓,思闻献替之言;夏禹悬鼗,时听箴规之美。而愎谏违卜,蠹贤嫉能,直士正人,皆由屠害。左仆射、齐国公高颖,上柱国、宋国公贺若弼,或文昌上相,或细柳功臣,暂吐良药之言,翻加属镂之赐。龙逢无罪,便遭夏癸之诛;王子何辜?滥被商辛之戮。遂令君子结舌,贤人缄口。指白日而比盛,射苍天而敢欺,不悟国之将亡,不知死之将至。其罪八也。
设官分职,贵在铨衡;察狱问刑,无闻贩鬻。而钱神起论,铜臭为公,梁冀受黄金之蛇,孟佗荐蒲萄之酒。遂使彝伦攸篸,政以贿成,君子在野,小人在位。积薪居上,同汲黯之言;囊钱不如,伤赵壹之赋。其罪九也。
宣尼有言,无信不立,用命赏祖,义岂食言?自昏主嗣位,每岁行幸,南北巡狩,东西征伐。至如浩亹陪跸,东都守固,阌乡野战,雁门解围。自外征夫,不可胜纪。既立功勋,须酬官爵。而志怀翻覆,言行浮诡,危急则勋赏悬授,克定则丝纶不行,异商鞅之颁金,同项王之刓印。芳饵之下,必有悬鱼,惜其重赏,求人死力,走丸逆坡,匹此非难。凡百骁雄,谁不仇怨。至于匹夫蕞尔,宿诺不亏,既在乘舆,二三其德。其罪十也。
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四维不张,三灵总瘁,无小无大,愚夫愚妇,共识殷亡,咸知夏灭。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是以穷奇灾于上国,猰㺄暴于中原。三河纵封豕之贪,四海被长蛇之毒,百姓歼亡,殆无遗类,十分为计,才一而已。苍生懔懔,咸忧杞国之崩;赤子嗷嗷,但愁历阳之陷。且国祚将改,必有常期,六百殷亡之年,三十姬终之世。故谶箓云:“隋氏三十六年而灭。”此则厌德之象已彰,代终之兆先见。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况乃搀抢竟天,申繻谓之除旧;岁星入井,甘公以为义兴。兼朱雀门烧,正阳日蚀,狐鸣鬼哭,川竭山崩。并是宗庙为墟之妖,荆棘旅庭之事。夏氏则灾衅非多,殷人则咎征更少。牵牛入汉,方知大乱之期;王良策马,始验兵车之会。
今者顺人将革,先天不违,大誓孟津,陈命景亳,三千列国,八百诸侯,不谋而同辞,不召而自至。轰轰隐隐,如霆如雷,彪虎啸而谷风生,应龙骧而景云起。我魏公聪明神武,齐圣广渊,总七德而在躬,包九功而挺出。周太保、魏公之孙,上柱国、蒲山公之子。家传盛德,武王承季历之基;地启元勋,世祖嗣元皇之业。笃生白水,日角之相便彰;载诞丹陵,大宝之文斯著。加以姓符图纬,名协歌谣,六合所以归心,三灵所以改卜。文王厄于羑里,赤雀方来;高祖隐于砀山,彤云自起。兵诛不道,赤伏至自长安;锋锐难当,黄星出于梁宋。九五龙飞之始,天人豹变之初,历试诸难,大敌弥勇。上柱国、司徒、东郡公翟让功宣缔构,翼亮经纶,伊尹之佐成汤,萧何之辅高帝。上柱国、总管、齐国公孟让,柱国、历城公孟畅,柱国、绛郡公裴行俨,大将军、左长史邴元真等,并运筹千里,勇冠三军,击剑则截蛟断鳌,弯弧则吟猿落雁。韩、彭、绛、灌,成沛公之基;寇、贾、吴、冯,奉萧王之业。复有蒙轮挟辀之士,拔距投石之夫,骥马追风,吴戈照日。
魏公属当期运,伏兹亿兆。躬擐甲胄,跋涉山川,栉风沐雨,岂辞劳倦,遂起西伯之师,将问南巢之罪。百万成旅,四七为名,呼吸则河、渭绝流,叱咤则嵩、华自拔。以此攻城,何城不陷;以此击阵,何阵不摧!譬犹泻沧海而灌残荧,举昆仑而压小卵。鼓行而进,百道俱前,以今月二十一日届于东都。而昏朝文武、留守段达等,昆吾恶稔,飞廉奸佞,久迷天数,敢拒义兵,驱率丑徒,众有十万,回洛仓北,遂来举斧。于是熊罴角逐,貔虎争先,因其倒戈之心,乘我破竹之势,曾未旋踵,瓦解冰销,坑卒则长平未多,积甲则熊耳为小。达等助桀为虐,婴城自固,梯冲乱舞,徒设九拒之谋;鼓角将鸣,空凭百楼之险。燕巢卫幕,鱼游宋池,殄灭之期,匪朝伊暮。
然兴洛、虎牢,国家储积,我已先据,为日久矣。既得回洛,又取黎阳,天下之仓,尽非隋有。四方起义,足食足兵,无前无敌。裴光禄仁基,雄才上将,受脤专征,遐迩攸凭,安危是托,乃识机知变,迁殷事夏。袁谦擒自蓝水,张须陀获在荥阳,窦庆战没于淮南,郭询授首于河北,隋之亡候,聊可知也。
清河公房彦藻,近秉戎律,略地东南,师之所临,风行电击。安陆、汝南,随机荡定;淮安、济阳,俄然送款。徐圆朗已平鲁郡,孟海公又破济阳,海内英雄,咸来回应。封民赡取平原之境,郝孝德据黎阳之仓,李士雄虎视于长平,王德仁鹰扬于上党。滑公李景、考功郎中房山基发自临渝,刘兴祖起于白朔,崔白驹在颍川起,方献伯以谯郡来,各拥数万之兵,俱期牧野之会。沧溟之右,函谷以东,牛酒献于军前,壶浆盈于道路。
诸君等并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灵绎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变鹊起,今也其时,鼍鸣鳖应,见机而作,宜各鸠率子弟,共建功名。耿弇之赴光武,萧何之奉高帝,岂止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富贵以重当年,忠贞以传奕叶,岂不盛哉!
若隋代官人,同吠尧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怀蒯聩之禄。审配死于袁氏,不如张郃归曹;范增困于项王,未若陈平从汉。魏公推以赤心,当加好爵,择木而处,令不自疑。脱猛虎犹豫,舟中敌国,夙沙之人共缚其主,彭宠之仆自杀其君,高官上赏,即以相授。如暗于成事,守迷不反,昆山纵火,玉石俱焚,尔等噬脐,悔将何及!黄河带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勤勤之意。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最终人类诞生,天下百姓都需要有一个人来管理他们,被称为君主,作为天下万民的主宰。所以上古时代在伏羲、神农、轩辕黄帝、颛顼等首领之后,唐尧、虞舜、大禹、商汤这些君主,没有不畏惧上天,恭敬天地各路神祗的,这些君主都是爱护百姓,勤政国事,整日小心翼翼,处理政务都如履薄冰,深怕稍有闪失让天下百姓们遭殃。所以这些上古贤君们,对天下百姓们丢失一件东西都诚惶诚恐,感觉心中愧对百姓;如果天下人中有一个罪犯出现,也立即下车哭泣。这些上古贤君们都是谦恭自守,责己胜于责众,忧心劳神,时常反省。所以普天下之下,蟠木在西方流沙之地耸立,在北方的大漠戈壁中都有修道人炼丹的洞府山穴,天下各地的百姓们没有人不拍击腹部,以应歌节,玩起击壤的游戏;到处都在挖井耕田,一派繁忙景象,四海升平,人们安居乐业,享尽天年。所以天下百姓们对这些上古贤君如同父母一样的敬爱,把他们奉为神明,因此这些上古贤君们才能够国运长久,盛世不衰。就没有出现过残暴不仁、虐害百姓,享国不长的暴君。
隋朝建立在周朝末年,隋帝杨坚预先就打算篡位,以妖言惑众图谋皇帝之位,最终窃取了周朝的天下。隋帝杨广在先皇杨坚在位期间,参与朝政,狼子野心已经暴露,只是先皇杨坚兼听不明,受到了迷惑,最终立了杨广当太子。等到先皇杨坚病重时,杨广在宫中侍候,做出了禽兽一般的罪恶行径,用毒药杀害了父亲杨坚,杨坚的下场比古代的被儿子弑杀的莒纪公还要悲惨,杨广比古代弑父的楚穆王熊商臣还要残忍,天地之间难以容忍这种禽兽不如的逆子,天地人神都在感叹愤狠!就像古代卫庄公之子州吁怎能忍受自己的哥哥继承君主之位,上古商族的开国之君阏伯观测天象寻找太阳一样,蜀中之所以发生战乱,李氏之所以在太原起兵造反,是因为执掌刑狱的官员滥施刑罚,制造冤狱的原因。昔日上古时代天下和睦,是因为唐尧执政清明,百代之后,周文王仍然将唐尧的美德发扬光大。到了后世,即使看上去坚如磐石的国家也被毁灭了,繁华的城市都变成了人迹罕至,没有了嘴唇,牙齿就会感到寒冷,下一个灭亡的国家就只有古代的虞国和虢国吗?如果想要国运长久,怎能这样处理国政呢?这是隋帝杨广的第一项大罪!
禽兽最为人类不耻的行径之一就是雄兽与雌兽群交滥交,人伦的根本,就在于父子母子内外有别。隋帝杨广妄图逼奸自己的亲妹妹兰陵公主,最终使得兰陵公主自尽;谁又知道舜帝同父异母的妹妹敤首的贤德呢,只看见了古代齐襄公与自己亲妹妹的乱伦之丑事。隋帝杨广在先皇杨坚在世时就勾引宫中的嫔妃,给她们送耳环手镯;并将各位王爷的女儿叫来藏在自己的府中淫乐。使得朝廷之上,就如同母鸡打鸣,公鸡像母鸡一样乱飞,解开衣服在朝堂上嬉戏,庄严的宫殿变成了如同匈奴单于的大帐一般。朝廷百官为了加官进爵,只要给杨广献上妻女就行了,朝廷公卿大臣们公开在朝廷淫乐,朝廷的纲纪不复存在。这是隋帝杨广的第二项大罪!
天下的百姓们,整天忙忙碌碌,天没有亮就穿衣起床,太阳落山了还没有吃饭,都是为了生计奔波。大禹治水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后汉光武帝起兵兴复汉室江山也不是为了自己,他们都是为天下百姓而勤勉任事,为了天下百姓的长远大计而忧虑。如今的隋帝杨广整日沉溺于酒宴,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歌舞之声彻夜不绝,经常住在地下藏酒的酒窖中,活着狼狈地睡在酿酒的粮食上。早朝时朝廷群臣很难见到杨广的身影,群臣希望见他一面,由此断定这样肯定不行,于是从此没有人再向他递送奏章了。传说中的中山人狄希能造千日酒饮之,能醉千日,终日使人酩酊大醉,却没有留下美名;后汉末年割据荆州的刘表招贤纳士,有三雅之爵的美名传世,怎么可能与刘表相比呢?隋帝杨广又广选天下良家女子充实后宫;有藏身在东都洛阳的市场中,亲自驾驶驴车,自己比作商人,经常留宿旅馆。比起隋帝杨广的所作所为,商纣王就不应该受到谴责,后汉孝灵皇帝的罪过就更小了,隋帝杨广让朝廷内外惊心,天下各地远近的人们感到失望。这是隋帝杨广的第三项大罪!
《易·系辞下》上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自古宫殿房舍的结构早有定制,所用的木材石料在史书上也有记载。上古圣人规定这些的本意是宫殿房舍盖的只要能够遮风挡雨就行,不需要用珠宝玉器装饰,也不需要用丝绸锦缎的华丽布置!商纣王因为宫室过于华丽,用玉器装饰,崇楼危檐,所以灭亡;秦朝耗尽天下民力使得阿房宫平地而起,所以只传二世就覆灭了。隋帝杨广不遵从古代的典章制度,不吸取前朝的教训,到处广建宫室楼宇,亭阁池塘,用黄金玉石铺满地面,装饰皇宫门窗的是青色连环花纹,宫殿前的石阶上是朱红色的颜料,光华闪闪盖过过了日月的亮光,宫墙的厚度都可以隔绝了夏天的炎热和冬天的寒冷。为了建造这些宫殿,耗尽了天下的民力,用尽了天下的财富,使得鬼神都感到为难,何况是人呢。这是隋帝杨广的第四项大罪!
天下百姓一个人可以负担最多十亩土地的赋税;一个劳动力出动给国家服劳役,最多不能超过三天。所以自古以来,历代朝廷都实行轻徭薄赋,不剥夺百姓的农时,让天下财富宁可积存在民间。不要收缴来藏在官府官仓中。隋帝杨广如今征收的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没有限度。就像大火一次次的燃烧,盛酒的器皿已经漏了,难以装满。朝廷用大箕收取租税,以苛敛疯狂掠夺民财,一年就要征收十年的田赋;织布机上的杼轴两个零件一天就被用坏了,一天就要耗尽一千金的费用。现在天下百姓父母不能保全孩子,夫妻之间互相嫌弃,有万户人口的城镇如今已经空了,千里之内没有了人烟,蜀中的王孙公子富贵人家,都变成了赤贫人家;东海郡的糜氏家族都变成了后汉孝文皇帝时相面大师邓通预言中的鬼魂了。这是隋帝杨广的第五项大罪!
上古时代的贤王们,按照占卜出来的日期,巡视天下,征讨四方蛮夷,唐尧和虞舜时代每五年一次,到了周朝每十年一次。在巡视和征讨过程中,君主们就应该亲自问询民间百姓的疾苦,观察各地的风土人情,为了这些行动,朝廷必定要准备酒食,各地方官员要准备接待的礼物,年年游历各地,每个地方都要停留,跟随的臣子们疲惫不堪,各地供应接待的官员也是非常辛苦。天上下着大雨,地上刮着狂风,巡视时私下里比赛谁的马跑得快;路上留下的车轮的辙印,和马蹄的痕迹,在天下各处游荡。就如同秦始皇的心思一般没有停止的意思,又像周穆王的做法一样意犹未尽。周穆王当初宴请西王母整日歌舞不休,又为了到东海观看日出,千里奔波去了东方。天下百姓为了这些君王们的巡游,整日里忙于上缴各种贡品,百姓盼望明君来解脱他们的苦难。如果天下存在大道,君主英明神武,四处的蛮夷部族就不敢来侵扰中原,守卫江山社稷的不是险要的地形,而是君主的德行。中原北方的长城,是战国时代开始修建的,这是一种狡猾奸诈、投机取巧的做法,不是上古时代贤明君主的治国之法。这个做法到了秦朝,更加变本加厉,朝廷大兴土木,在战国长城的基础上,修建了绵延万里,使得天下百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百姓心中的怨恨积满了山谷,号哭的声音震动天地,如今的隋帝杨广正如秦始皇一般。这是隋帝杨广的第六项大罪!
辽河以东,是朝鲜的地方,上古时代的古籍《禹贡》中说了那是一块蛮荒之地,周朝时候就放弃了,只采用羁縻政策,承认当地土著贵族,封以王侯,纳入朝廷管理,让当地人服从中原朝廷的教化,能够以仁爱之心对待中原王朝,这样就可以了,不要求这个地方一定要归入中原版图之内。再强劲的弓弩,在射程之外剪头也不能穿透鲁地所产的薄薄的绸缎;再大的狂风,在它的风力已经非常弱小的时候,又怎能吹起羽毛呢?满是石头的田地即使得到没有什么用处,鸡的肋骨就是吃到嘴里也没有滋味吧?隋帝杨广依仗中原王朝人口众多,军力强大,穷兵黩武,只想着尽快吞并朝鲜,没有长远的打算。兵者本就是国家的大事,就像烈火一样,控制不好,非常容易烧到自己。于是就这一道圣旨,让普天下的黎民百姓无数人是有去无回。古代吴王夫差使得国家灭亡的源头,就是他搞的黄池之盟;十六国时代的前秦皇帝苻坚身死国灭的原因就是发动了对东晋的寿春之战。只想着捕捉鸣叫的蝉,却没有想手里拿个弹弓。征讨朝鲜的隋朝军队里,人人手拿弓弩,互相观望,因为失去丈夫,办丧事麻束住头发的妇女们的人数众多都排成行了,仁义之士切齿痛恨,壮士们都扼腕叹息。这是隋帝杨广的第七项大罪!
君主们只有接受臣子的直言进谏,才能使得天下土地物产丰富;臣子们只有对国家忠心耿耿,不顾自身安危,才能使国家强大。就像木头一定要像绳子一样直的才是好木材,黄金只有经过了淬火锻炼才是真金。所以上古贤王唐尧在宫门前设立了大鼓,臣民如果有人想要向他进谏就敲响大鼓;夏禹在宫门外放置两旁缀灵活小耳的小鼓,一是为了能够时常听到臣子百姓们的规劝之言。隋帝杨广却刚愎自用,不听进谏直言,只信占卜之说,嫉贤妒能,正直忠诚的人都被害死了。左仆射、齐国公高颖,上柱国、宋国公贺若弼,这两位或者是文曲星下凡的一代名相,或者是如同汉朝周亚夫一样的名将,就因为向杨广进谏,结果都被无端赐死。夏朝的忠臣龙逢没有罪过,却被暴君夏桀处死;商朝的两位王子是多么无辜之人,却被暴君商纣王杀害。君主这样行事,只能是让天下的君子们收回舌头,贤能之士闭上嘴巴。隋帝杨广指着太阳与它比谁更加光辉,用箭射向苍天,连上天都敢欺辱,根本不明白国家就要灭亡了,自己就要身死了。这是隋帝杨广的第八项大罪!
自古以来,朝廷分设官职,最重要的就是选拔任用是否公正;察问刑狱,不管犯人是什么身份。只要选拔任用官职和察问刑狱和钱财扯上关系,国家公事与铜臭联系在一起,就像后汉外戚梁冀接受行贿之人送的用黄金制作的蛇,就像后汉时的孟佗给当权的宦官张让送上美酒,得任凉州刺史。这样做使得朝廷纲纪荡然无存,天下的政事都有贿赂才能办成,君子都在市井中,小人却都占据了朝廷中的高位。这样的国家形势,就如同前汉大臣汲黯说的犹如坐在即将燃烧的柴堆上,天下行贿受贿之风气就像后汉赵壹写的《刺世疾邪赋》中描述的一样。这是隋帝杨广的第九项大罪!
孔夫子说过,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没有信义就没有办法立于天地之间,这样在祭祀祖先时,不是食言又是什么呢?自从隋帝杨广这个昏君即位以来,每年都要出去巡游,在南北各地巡视,在东西各处征讨,比如像到青海的大通河一带作战,比如营建东都,又比如在阌乡进行野战,在雁门关解突厥之围。为了这些征讨,征发天下的民夫不计其数。对于从军的人们来说,既然建立了功勋,朝廷就必须给以加官进爵的赏赐。而隋帝杨广这个昏君心怀鬼胎,反复无常,不愿给有功之人加官进爵,只有在国家危急时出高额赏金招徕勇士,一旦国家的危险解除,立刻就恢复原样,一两黄金一寸绸缎都不愿赏赐给有功之人,和古代商鞅变法时的做法大相径庭,倒是很像楚汉相争时的项羽,把官印在手中摸来摸去,棱角都快要磨平了也不愿意给封了官职的功臣们。在美味的鱼饵诱惑下,肯定能够钓到鱼;爱惜财帛,舍不得重赏,却要求人们为朝廷出死力,就好像推着圆石上坡,在没有比这难以办到的事了。天下的英雄豪杰,没有人不对此深恶痛绝的。至于对待天下百姓以及边远地区的属国,从来都毫无信义,作为皇帝,没有一点德行可言。这是隋帝杨广的第十项大罪!
有以上这些大罪中的一项,或许还不至于亡国。现在天下各地,周围各部族无论大小,天下百姓无论聪明还是愚蠢,全都已经明白,隋朝就像夏商末年一样即将灭亡了。砍尽南山的竹子做成竹简,也写不完隋帝杨广的罪行;把东海的水全部引来也洗不掉隋帝杨广的罪恶。这是上天把大祸降临到人间,把野兽降生到了世上,天下各地被贪官污吏们祸害,四海之内就像是被蛇蝎毒害一样,百姓没有一点活路了,死伤殆尽,十个人中只有一两个人能活下来。天下苍生担心受怕,都忧虑国家就像古代的杞国一样崩溃;仁人志士都在担心国家的都城就像西楚霸王项羽的历阳成一样陷落。一个国家的国运不会永久存在,都有期限,商朝六百年灭亡,周朝传了三十代君主后也灭亡了。所以天下早有预言说:“隋朝享国三十六年就灭亡。”这就是上天已经厌恶了隋朝,国家兴衰更替的预兆出现了。上天不分亲疏远近,天下只会让有德之人占据,况且天象已经示警,现在东都城的朱雀门被大火烧毁了,正午时分竟然发生了日蚀,狐狸鸣叫,恶鬼哭泣,河流干涸,山陵崩塌,宗庙即将成为废墟,荆棘丛生。夏朝灭亡时天下灾难不断,商朝人也不接受教训。天上的牵牛星进入了银河中,才知道大乱将至;王良策马出现了,才明白天下即将有战祸开启,现在天下百姓要发动革命,并没有违反天道,在孟津誓师出征,天下的三千个封国,八百位诸侯,不约而同汇集到了一起。战车轰鸣,如同雷霆一般,战马嘶叫如同龙啸虎吼。
我瓦岗军魏公李密,英明神武,品行高洁,功勋卓著。他是前朝周朝太保魏公的孙子,上柱国、蒲山公之子,家庭给他遗传了美好的品德,就像是周武王传承了周文王的基业;就像是历代的第二世皇帝继承了开国皇帝的功勋和业绩。天地之间各种祥瑞和符书都应验在魏公李密身上,所以天下英雄才能心悦诚服的归顺。当初周文王被商纣王拘禁在羑里,朱雀从东方妃来;前汉高祖皇帝隐身在砀山时,彤云从那里升起。发兵是为了诛杀无道昏君,帝王受命的符瑞已经到了长安城;征讨昏君的兵锋天下无人能阻挡,帝王之星出现在梁州宋州两地上空。九五之尊在登上皇帝之位的开始,也是天地人间变动最大的时候,要经过无数的磨难,遇到大敌时会更加英勇。上柱国、司徒、东郡公翟让首创了瓦岗军的基业,功勋卓著,就如同古代的贤臣伊尹辅佐商王成汤,前汉的萧何辅佐汉高帝刘邦那样建功立业。上柱国、总管、齐国公孟让,柱国、历城公孟畅,柱国、绛郡公裴行俨,大将军、左长史邴元真等人,都是运筹帷幄、勇冠三军的将才,弹门拔出宝剑就可以斩杀蛟龙和神龟,开弓放箭就可以射落树上的猿猴和天上的大雁。韩、彭、绛、灌四人,成就了汉高帝沛公刘邦的基业;寇、贾、吴、冯四人,辅佐后汉光武帝刘秀成就了帝业。我大军中还有能够手举起车轮和舟楫的力士,有能够远距离投掷巨石的勇士,军中的骏马神驹跑起来和风一样,将士们手中的刀剑举起来比太阳光还耀眼。
我瓦岗军魏公李密就是上应天命之人,注定是要统辖万民的。魏公李密身穿盔甲,率领大军跋山涉水,栉风沐雨,不辞辛劳,就举起义旗,讨伐无道昏君。百万大军,如果一起呼吸则黄河、渭河全部断流,如果齐声呐喊则华山嵩山就自己倒塌了,用这样的大军攻打城池,什么样的城池攻不破呢?用这样的大军冲击敌阵,什么样的敌阵冲不破呢?就好像引来海水浇灭残火,举起昆仑山碾压小小鸡蛋一样。敲鼓时就前进,天下各路义军定于今月二十一日在东都洛阳城下汇集。而隋朝文武官员们,如同上古凶兽昆吾一样的恶人,如同古代奸臣飞廉一般的奸佞小人,不理天命的变化,负隅顽抗,放出监狱中的囚犯,人数有十万之众,自洛口仓北面前来东都,与我百万大军作战。于是我军就像熊罴、貔虎一般奋勇争先,敌军因为大多数人毫无斗志,都存有临阵倒戈之心,一经接战,立刻土崩瓦解,坑杀的士卒没有古代长平之战的多,遗留下的盔甲放不满熊耳山。隋朝东都留守段达等人助纣为虐,拒孤城困守,在那里筹划守城的计谋,四处都是我军的鼓角之声,他们还妄想凭借坚城固守。燕国的巢穴中来了卫国的鸟儿,鱼儿游荡在宋国的池塘中,敌人的覆灭只在朝夕之间。
隋朝的兴洛、虎牢两关,是国家重要的储积粮草之地,我已先占据多日了,然后又占据了黎阳仓,天下重要的粮仓仓,已经都不属于隋朝廷所有了。天下四方的义军,粮饷充足,前无拦阻,后无追兵。光禄大夫裴仁基,是一位具有雄才的上将,接受朝廷之命征讨义军,他明白天下情形,知道隋朝大势,于是顺应时势,加入义军。隋朝将军袁在蓝水被擒获,张须陀战死在荥阳,窦庆战死在淮南,郭询被斩首在河北,隋朝有朝廷知道这些人吧。
清河公房彦藻,发兵占据了东南之地,大军所到之处如同狂风闪电一般,安陆、汝南,已经荡平;淮安、济阳,前来归附。徐圆朗已平定鲁郡,孟海公又攻破济阳,天下的英雄全都来响应。封民赡攻取了取平原地区,郝孝德占据黎阳仓,李士雄在长平城外虎视隋军,王德仁在上党地区横行。滑公李景、考功郎中房山基从临渝地区发兵,刘兴祖兴起于白朔,崔白驹在颍川起兵,方献伯从谯郡前来,这些人各拥数万大军,一起前来汇集在东都城下。东海以西,函谷关以东,天下百姓牵着牛羊,拿着酒坛前来劳军。
各位公卿大臣都是世代官宦人家,书香门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在这国家动荡之际,正是你们建功立业,进而拜将封侯光耀后世的时候,你们应该顺应天命人心,参加义军,和我们一起建立功业。就像后汉开国名将耿弇投奔光武帝刘秀,前汉开国功臣萧何辅佐高帝刘邦,富贵荣华岂止只有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必定比他们还要荣耀,这难道不是一桩美事吗!
如果隋朝的各级官员们仍然选择效忠昏君,继续为他誓死顽抗到底,就像袁绍的谋臣审配为袁氏而死,不如学张郃投降曹操;就像项羽的谋臣范增为了项羽把自己忧虑而死,不如学陈平投奔刘邦。如果你们来投,魏公李密当以诚心相待,论功行赏,不会怀疑你们。脱离虎口来投奔,并且绑缚你们的上级来降,比必以高官厚禄相赠。如果执迷不悟,执意与我军为敌,大军到时,必定玉石俱焚,那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黄河南北,都知道我信誓旦旦的话语,天地日月都明白我的意思。现在我军将檄文发至天下各处,望天下人都知道。
《为李密檄洛州文》是以声讨揭露为主的檄文。文章以确凿的事实,犀利的笔锋,全面声讨了隋炀帝的罪恶。从内容上看全文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到“始验兵车之会”,声讨隋炀帝的罪恶;第二部分从“今者顺人将革”到“壶浆盈于道路”,宣扬起义军的声威;第三部分从“诸君等并衣冠世胄”到结尾,晓谕隋朝将领官员归降起义军。
檄文作者用笔力道并不平均,他将文章重要笔墨都放在第一部分,一口气精细梳理了隋炀帝的十大罪状。这十大罪状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一部血泪史,作者将千仇万恨凝聚于笔端。檄文最终爆发出“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绝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的呐喊。至此,隋炀帝独夫民贼的嘴脸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间了。隋炀帝神圣的尊严和权威荡然无存。祖君彦用这篇檄文告诉世人:有国有家者,十大罪状中的任何一条都足可以使这个国家灭亡,何况“四维不张,三灵总瘁”。隋炀帝因暴致亡,既是其咎由自取的历史必然性,又是连“愚夫愚妇”都有目共睹的铁的事实。为进一步说明隋王朝灭亡的必然性,起兵反隋的神圣性,檄文又借用历史上常见的“天人感应”之说,反复比较,多次论证,以证明上天不会赐福、国人欲其速亡的道理,提出“皇天无亲,唯德是辅”的鲜明观点。祖君彦用了占全篇约三分之二的文字,集中而多角度、多领域地揭露了隋炀帝的滔天罪行,在道义上将这个不可一世的暴君推上了被告席和断头台。这一部分内容是檄文的重中之重,全篇的核心。它以毋庸置疑的事实,无懈可击的政治、历史逻辑力量,宣判了隋王朝及隋炀帝的死刑。
这篇文章重点突出,论述集中,用巧妙的手法,层层展开,步步深入,将隋炀帝这个昔日张扬跋扈的独裁者变成一个人人亦可诛之的独夫民贼。其次,这篇檄文在开篇确立了是非标准,以历史上的名王贤君的“仁政”为楷模,在反复的比较分析中,进一步说明了隋炀帝的种种罪恶。在正邪、是非、顺逆的比较鉴别中,将隋炀帝死死地钉在了历史遭鞭挞的耻辱柱上。这种比较与分析,比平白的揭露与声讨更加入木三分、夯实有力,也就更能撼动人心,富有十分强大的说服力与感召力。
这篇檄文将矛头直指隋朝最高统治者杨广,以确凿的事实犀利的文笔,暴露指斥隋炀帝的昏暴荒淫不得人心,声讨了他馨竹难书的罪恶。这是代表先进正义势力的一方开始反对、讨伐代表邪恶荒淫非正义的一方,檄文成为战斗的武器,在封建社会改朝换代的时候亮相,发出战斗的呐喊。
《为李密檄洛州文》是隋末义军讨伐隋炀帝的檄文。作者祖君彦在隋末起义军首领李密手下,署为记室,为了抗击混乱的朝廷,撰写了这篇檄文,用于声讨、揭发隋炀帝罪行。隋炀帝时期,不能聊生的百姓被迫揭竿而起,李密的瓦岗军成为起义队伍中的重要一支。隋大业十三年(617年),瓦岗军进一步发展壮大,成为各路义军的领头雁排头兵。各路义军在李密的指挥协调下逼近东都洛阳。为了迅速瓦解敌军,号召人们反抗暴君杨广,推翻隋的残暴统治,李密让祖君彦起草了这篇具有相当鼓动力的长篇檄文。
道光癸卯闰秋,秋芙来归。漏三下,臧获皆寝。秋芙绾堕马髻,衣红绡之衣,灯花影中,欢笑弥畅,历言小年嬉戏之事。渐及诗词,余苦水舌挢不能下,因忆昔年有传闻其《初冬诗》云“雪压层檐重,风欺半臂单”,余初疑为阿翘假托,至是始信。于时桂帐虫飞,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气滃然,流袭枕簟。秋芙请联句,以观余才,余亦欲试秋芙之诗,遂欣然诺之。余首赋云:“翠被鸳鸯夜,”秋芙续云:“红云织蟔楼。花迎纱幔月,”余次续云:“入觉枕函秋。”犹欲再续,而檐月暧斜,邻钟徐动,户外小鬟已啁啁来促晓妆矣。余乃阁笔而起。
数日不入巢园,阴廊之间,渐有苔色,因感赋二绝云:“一觉红蕤梦,朝记记不真。昨宵风露重,忆否忍寒人?”“镜槛无人拂,房栊久不开。欲言相忆处,户下有青苔。”时秋芙归宁三十五日矣。群季青绫,兴应不浅,亦忆夜深有人,尚徘徊风露下否?
秋芙之琴,半出余授。入秋以来,因病废辍。既起,指法渐疏,强为理习,乃与弹于夕阳红半楼上。调弦既久,高不成音,再调则当五徽而绝。秋芙索上新弦,忽烟雾迷空,窗纸欲黑。下楼视之,知雏鬟不戒,火延幔帷。童仆扑之始灭。乃知猝断之弦,其谶不远,况五,火数也,应徽而绝,琴其语我乎?
秋芙以金盆捣戎葵叶汁,杂于云母之粉,用纸拖染,其色蔚绿,虽澄心之制,无以过之。曾为余录《西湖百咏》,惜为郭季虎携去。季虎为余题《秋林著书图》云:“诗成不用苔笺写,笑索兰闺手细钞”,即指此也。秋芙向不工书,自游魏滋伯,吴黟山两丈之门,始学为晋唐格。惜病后目力较差,不能常事笔墨。然间作数字,犹是秀媚可人。
夏夜苦热,秋芙约游理安。甫出门,雷声殷殷,狂飙疾作。仆夫请回车,余以游兴方炽,强趣之行。永及南屏,而黑云四垂,山川瞑合。俄见白光如练,出独秀峰顶,经天丈余,雨下如注,乃止大松树下。雨霁更行,觉竹风骚骚,万翠浓滴,两山如残妆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余与秋芙且观且行,不知衣袂之既湿也。时月查开士主讲理安寺席,留饭伊蒲,并以所绘白莲画帧见贻。秋芙题诗其上,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之句。茶话既洽,复由杨梅坞至石屋洞,洞中乱石排拱,几察俨然。秋芙安琴磐磴,鼓《平沙落雁》之操,归云滃然,涧水互答,此时相对,几忘我两人犹生尘世间也。俄而残暑渐收,暝烟四起,回车里许,已月上苏堤杨柳梢矣。是日,屋漏床前,窗户皆湿,童仆以重门锁扃,未获入视。俟归,已蝶帐蚊橱,半为泽国,呼小婢以筠笼熨之,五鼓始睡。
秋芙喜绘牡丹,而下笔颇自矜重。嗣从老友杨渚白游,活色生香,遂入南田之室。时同人中寓余草堂及晨夕过从者,有钱文涛、费子苕,严文樵、焦仲梅诸人,品叶评花,弥日不倦。既而钱去杨死,焦严诸人各归故乡。秋芙亦以盐米事烦,弃置笔墨。惟余纨扇一枚,犹为诸人合画之笔,精神意态,不减当年,暇日观之,不胜宾朋零落之感。
桃花为风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谒金门》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东风骤来,飘散满地,秋芙怅然。余曰,“此真个‘风狂春不管’矣!”相与一笑而罢。
余旧蓄一绿鹦鹉,字曰“翠娘”,呼之辄应。所诵诗句,向为侍儿秀绢所教。秀绢既嫁,翠娘饮啄常失时,日渐憔悴。一日,余起盥沐,闻帘外作细语声,恍如秀娟声吻,惊起视之,则翠娘也。杨枝去数月矣,翠娘有知,亦忆教诗人否?
秋芙每谓余云: “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庾兰成云:一月欢娱,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语耳。”斯言信然。
平生未作百里游。甲辰娥江之役,秋芙方病寒疾,欲更行期。而行装既发,黄头促我矣。晚渡钱江,飓风大作,隔岸越山,皆低鬟敛眉,郁郁作相对状,因忆子安《滕王阁序》云:“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殊觉此身茫茫,不知当置何所。明河在天,残灯荧荧,酒醒已五更时矣。欲呼添衣,而罗帐垂垂,四无人应,开眼视之,始知此身犹卧舟中也。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末终,船唇已移近漪园甫岸矣。固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香色清冽,足沁肠睹,其视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桥上石柱,为去年题诗处,近为嫔衣剥蚀,无复字迹。欲重书之,苦无中书。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刺船而去。
余莲村来游武林,以惠山泉一瓮见饷。适墨傎开士主讲天日山席,亦寄头纲茶来。竹炉烹饮,不啻如来滴水,遍润八万四千毛孔,初不待卢同七碗也。莲村止余草堂十有余日,剪烛论文,有逾胶漆。惜言欢未终,饥为驱去。树云相望,三年于兹矣。常忆其论吴门诸子诗,极称觉阿开士为闻见第一。觉阿以名秀才剃落佛前,磨砖十年,得正法眼藏。所居种梅三百余本,香雪满时,跌坐其下,禅定既起,间事吟咏。有《咏怀诗》云:“自从一见楞严后,不读人间糠粕书。”昔简斋老人论《华严经》云:“文义如一桶水,倒来倒去。”不特不解《华严》,直是未见《华严》语。以视觉阿,伺止上下床之别耶!惜未见全诗,不胜半偈之憾。闻莲村近客毗陵,暇日当修书问之。
夜来闻风雨声,枕簟渐有凉意。秋芙方卸晚妆,余坐案傍。制《百花图记》未半,闻黄叶数声,吹堕窗下。秋芙顾镜吟曰:“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余怃然云:“生年不满百,安能为他人拭涕!”辄为掷笔。夜深,秋芙思饮,瓦铞温暾,已无余火,欲呼小鬟,皆蒙头户间,为趾离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灯置茶灶间,温莲子汤一瓯饮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然入秋犹未数日,未知八九月间更复何如耳。
余为秋美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扫地焚香,喻佛法耳,谓如此即可成佛,则值寺阍黎,已充满极乐国矣。秋芙性爱洁,地有纤尘,必亲事箕帚。余为举王栖云偈云:“日日扫地上,越扫越不净。若要地上净,撇却苕帚柄。”秋芙卒不能悟。秋芙辨才十倍于我,执于斯者,良亦积习使然。
余居湖上十年,大人月给数十金,资余盐米。余以挥霍,每至匮乏,夏葛冬裘,递质递赎,敝箧中终岁常空空也。曾赋诗示秋芙云:“一寒至此怜张禄,再拥无由惜谢耽。箧为频搜卿有意,裈犹可挂我何惭。”纪实也。
丁未冬,伊少沂大令课最北行,余饯之草堂,来会者二十余人。酒次,李山樵鼓琴,吴康甫作擘窠书,吴乙杉、杨渚白、钱文涛分画四壁,余或拈韵赋诗,清谈瀹茗。惟施庭午、田望南、家宾梅十余人,踞地赌霸王拳,狂饮疾呼,酒尽数十觥不止。是夕,风月正佳,余留诸人为长夜饮。羊灯既上,洗盏更酌,未及数巡,而呼酒不至。讶询秋芙,答云: “瓶罍罄矣。床头惟余数十钱,余脱玉钏换酒,酒家不辨真赝,今付质库,去市远,故未至耳。”余为诵元九“泥他沽酒拔金钗”诗,相对怅然。是集得诗数十篇,酒尽八九瓮,数年来文酒之乐,于斯为盛。自此而后,踪迹天涯,云萍聚散,余与秋芙亦以尘事相羁,不能屡为山泽游矣。
秋芙素不工词,忆初作《菩萨蛮》云:“莫道铁为肠,铁肠今也伤。”造意尖新,无板滞之病。其后余游山阴,秋芙制《洞仙歌》见寄,气息深稳,绝无疵颠,余始讶其进境之速。归后索览近作,居然可观,乃知三日之别,固非昔日阿蒙矣。昔瑶花仙史降乩巢团,目秋芙为昙阳后身,观其辨才,似亦可信。加以长斋二十年,《楞严》《法华》熟诵数千卷,定而生蕙,一指半偈,犹能言下了悟,况区区文字间乎!昔人谓“书到今生读已迟”,余于秋芙信之矣。
秦亭山西去二十里,地名西溪,余家槐眉庄在焉。缘溪而西,地多芦苇,秋风起时,晴雪满滩,水波弥漫,上下一色。芦花深处,置精蓝数椽,以奉瞿昙,曰“云章阁”。阁去庄里余,复涧回溪,非苇杭不能到也。时有佛缘僧者,居华坞∴斋,相传戒律精严,知未来之事。乙巳秋,余因携秋芙访之,叩以面壁宗旨,如聩如聋,鼻孔撩天,曷胜失笑。时残雪方晴,堂下绿梅,如尘梦初醒,玉齿粲然。秋芙约为永兴寺游,遂与登二雪堂,观汪夫人方佩书刻。还坐溪上,寻炙背鱼、翦尾螺,皆颠师胜迹。明日更游交芦,秋雪诸刹,寺僧以松萝茶进,并索题《交芦雅集图卷》。回船已夕阳在山,晚钟催饭矣。霜风乍寒,溪上澄波粼粼,作皱縠纹。秋芙时着薄棉,有寒色,余脱半臂拥之。夜半至庄,吠尨迎门,回里隔溪渔火,不减鹿门晚归时也。秋芙强余作游记诗,遂与挑灯命笔,不觉至曙。
秋芙有停琴伫月小彰,悬之寝室,日以沉水供之。将归,戏谓余曰: “夜窗孤寂,留以伴君,君当酬以瓣香。无扃置空房,令娥眉有秋风团扇悲也。”
晓过妇家。窗栊犹闭,微闻仓琅一声,似鸾篦堕地,重帘之中,有人晓妆初就也。时初日在梁,影照窗户,盘盘腻云,光足鉴物,因忆微之诗云:“水晶帘底看梳头”,古人当日,已先我消受眼福。
关、蒋故中表亲。余未聘时,秋芙来余家,绕床弄梅,两无嫌猜。丁亥元夕,秋芙来贺岁,见于堂前。秋芙衣葵绿衣,余着银红绣袍,肩随额齐,钗帽相傍。张情齐丈方居巢园,谓大人曰:“俨然佳儿佳妇。”大人遂有丝罗之意。后数月,巢园鼠姑作花,大人招亲朋,置酒花下。秋芙随严君来。酒次,秋芙收筵上果脯,藏帊中。余夺之,秋芙曰:“余将携归,不汝食也。”余戏解所系巾,曰:“以此缚汝,看汝得归去否?”秋芙惊泣,乳妪携去始解。大人顾之而笑。固倩俞霞轩师为之蹇修,筵上聘定。自后数年,绝不相见。大人以关氏世有姻娅,岁时仍率余往趋谒,故关氏之庭,迹虽疏,未尝绝也。忆壬辰新岁,余往,入门见青衣小鬟,拥一粲姝上车而去。俄闻屏间笑声,乃知出者即为秋芙。又一年,圃桥试近,妻父集同人会文,意在察婿。置酒后堂,余列末座。闻湘帘之中,环玉相触,未知有秋关在否。又一年,余行市间,忽车雷声中,帘□疾卷,中有丽人,相注作熟视状。最后一车,似是妻母,意卷帘人即膝前娇女也。又一年,余举弟子员,大人命余晋谒。庭遇秋芙,戴貂茸,立蜜梅花下。俄闻银钩一声,无复鸿影。余自聘及迎,相去凡十五年,五经邂逅,及却扇筵前,剪灯相见,始知颊上双涡,非复旧时丰满矣。今去结缡又复十载,余与秋芙皆鬓有霜色,未知数年而后,更作何状?忽忽前尘,如梦如醉,质之秋芙,亦忆一二否?
秋芙谓“元九《长庆集》诗,如土饭尘羹,食者不知有味。惟《悼亡》三诗,字字泪痕,不堕浮艳之习。”余曰:“未必不似宋考功于刘希夷事耳。不然,微之轻薄小人,安能为此刻骨语?”
余读《述异记》云“龙眠于渊,颔下之珠,为虞人所得,龙觉而死”,不胜叹息。秋芙从旁语曰:“此龙之罪也。颔下有珠,则宜知宝。既不能宝而为人得,则唏嘘云雨,与虞人相持江湖之间,珠可还也。而以身殉之,龙则逝矣,而使珠落人手,永无还日,龙岂爱珠者哉?”余默然良久,曰:“不意秋芙亦能作议论,大奇。”
葛林园为招贤寺遗址,有水榭数楹,俯瞰竹石。榭下有池,矩□横架其上。池偏凌霄花一本,藤蔓蜿蜒,相传为唐宋时物,诗僧半颠及其师破林,驻锡于此数十年矣。己酉初夏,积潦成灾,余所居草堂,巳为泽国。半颠以书相招,遂与秋芙往借居焉。是时,城市可以行舟,所交宾朋,无歹中隔。日与半颠谈禅,间以觞咏,悠悠忽忽,不知人间有岁月矣。闻岳坟卖馂馅馒首,日使赤脚婢数钱买之。瞰食既饱,分饲池鱼。秋芙起拊栏楯,误堕翠簪,水花数圈,杳不能迹,惟簪上所插素馨,漂浮波上而已。池偏为梁氏墓庐,庐西有门,久鞠茂草。庐居梁氏族子数人,出入每由寺中。梁有劣弟,贫乏不材。余居月惊,阅墙之声,未歇于耳。一日,余行池上,闻剥啄声。寺僧方散午斋,余为启扉。有毡笠布衣者,问梁某在否,余为指示。其人入粱氏庐,余亦闭门。半颠知之,因见梁,问来者云何,梁曰:“无之。”相与遍索室中,不得。惟东偏小楼,扃闭甚固,破窗而入,其弟已缢死床上矣,乃知叩门者缢死鬼耳!自后鬼语啾啾,夜必达旦,梁以心恇迁去。余与秋芙虽恃《楞严》卫护之力,而阴霾逼人,究难长处。时水潦已退,旋亦移归草堂,嗣闻半颠飞锡南屏。余不过此寺又数年矣,未知近曰楼中,尚复有人居住否?
枕上不寐,与秋芙论古今人材,至韩擒虎。余曰:“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不失为阎罗王,亦侥幸甚矣。”秋芙笑曰:“特张嫦娥诸人之冤,无可控告,奈何?”
大人晚年多疴,余与秋芙结坛修玉皇忏仪四十九日。秋芙作骈俪疏文,辞义奥艳,惜稿无遗存,不可记忆。维时霜风正秋,瓶中黄菊,渐有佳色。夜深钟磐一鸣,万籁皆伏。沈烟笼罩中,恍觉上清官阙,即现眼前,不知身在人世间也。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幙。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春夜扶鸾,瑶花仙史降坛,赋《双红豆》词云:“风丝丝,雨丝丝,谁使花粘蛛网丝?春光留一丝。 烟丝丝,柳丝丝,依与红蚕同有丝。蚕丝依鬓丝。”又《贺新凉》赠秋芙云:“久未城西过。料如今、夕阳楼畔,芭蕉新大。日日东风吹暮雨,闻道病愁无那。况几日妆台梳裹。纸薄衫儿寒易中,算相宜还是摊衾卧。切莫向,夜深坐。西池已谢桃花朵。恁青鸾、天天来去,书儿无个。一卷楞严应读遍,能否情惮参破?问归计甚时才可?双凤归来星月下,好细斟元碧相称贺。须预报,玉楼我。”甲辰岁,仙史曾降笔草堂,指示金丹还返之道,故有“久未西城过”之语。
忆戊申秋日,寄秋芙七古—首,诗云:“干萤冷贴屏风死,秋逼兰釭落花紫。满床风雨不成眠,有人剪烛中宵起。风雨秋凉玉簟知,镜台钗股最相思。伤心独忆闺中妇,应是残灯拥髻时。髻影飘萧同卧病,中间两接红鲂信。病热曾云甘蔗良,心忪或藉浮瓜镇。夜半传闻还织素,锦诗渐满回文数。可怜玉臂岂禁寒,连波只悔从前错。从前听雨芙蓉室,同衾忆汝初来日。才见何郎卺合双,便疑司马心非一。鸿庑牛衣感最深,春衣典后况无金。六年费汝金钗力,买得萧郎薄幸心。薄幸明知难自避,脱舆未免参人议。或有珠期浦口还,何曾剑忍微时弃。端赖鸳鸯壶内语,疏狂尚为鲰生恕。无端乞我卖薪钱,明朝便决归宁去。去日青荷初卷叶,罗衣曾记箱中叠。一年容易到秋风,渡江又阻归来楫。我似齐纨易弃捐,怀中冷暖仗人怜。名争蜗角难言胜,命比蚕□岂久坚。莫为机丝曾有故,蛾眉何人能持护?门前但看合欢花,也须各有归根树。树犹如此我何堪,近信无由绮阁探。拥到兰衾应忆我,半窗残梦雨声参。雨声入夜生惆怅,两家红烛昏罗帐。一例悲欢各自听,楚魂来去芭蕉上。芭蕉叶大近窗楹,枕上秋天不肯明。明日谢家堂下过,入门预想绣鞋声。”此稿遗佚十年,枕上忽忆及之,命笔重书,恍惚如梦。
晚来闻络纬声,觉胸中大有秋气。忽忆宋玉悲秋《九辩》,击枕而读。秋芙更衣阁中,良久不出。闻唤始来,眉间有秋色。余问其故,秋芙曰:“悲莫悲兮生别离,何可使我闻之?”余慰之曰:“因缘离合,不可定论。余与子久皈觉王,誓无他趣。他日九莲台上,当不更结离恨缘,何作此无益之悲也?昔锻金师以一念之誓,结婚姻九十余劫,况余与子乎?”秋芙唯唯,然颊上粉痕,已为泪花污湿矣。余亦不复卒读。
秋芙藏有书尺,为吴黟山所贻。尺长尺余,阔二寸许。相传乾隆壬子,泰山汉柏出火自焚,钱塘高迈庵拾其烬余,以为书尺,刻铭于上。铭云:“汉已往,柏有神。坚多节,含古春。劫灰未烬兮,芸编是亲。然藜痹徽兮,焦桐共珍。”
开户见月,霜天悄然,固忆去年今夕,与秋芙探梅巢居阁下,斜月暧空,远水渺口,上下千里,一碧无际,相与登补梅亭,瀹茗夜谈,意兴弥逸。秋芙方戴梅花鬓翘,虬枝在檐,遽为攫去,余为摘枝上花朴之。今亭且倾圮,花木荒落,惟口娥有情,尚往来孤山林麓间耳。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坨同云:“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惭输,秋芙纵膝上口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堕雏于地。秋芙惧为口儿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
同里沉湘涛夫人与秋芙友善,赠以所著诗词属为删校。中有句云:“却喜近来归佛后,清才渐觉不如前。”因忆前见朱莲卿诗,有“却喜今年身稍健,相逢常得笑颜生”之句,两“喜”字用法不同,各极沉痛。莲卿近得消渴疾,两月未起,霜风在林,未知寒衣曾检点否?
斜月到窗,忽作无数个“人”字,知堂下修篁解箨矣。忆居槐眉庄,庄前种竹数弓。笋泥初出,秋荚命秀娟携鸦嘴锄,口数筐,煮以盐菜,香味甘美,初不让廷秀煮笋经也。秀娟嫁数年,如林中绿衣人得锦绷儿矣。惟余老守谷中,鬓颜非故,此君有知,得无笑人?
虎跑泉上有术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攒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口,欲人知新秋消息也。近闻寺憎添植数本,金粟世界,定更为如来增色矣。秋风匪遥,早晚应有花信,花神有灵,亦忆去年看花人否?
宾梅宿予草堂,漏三下,闻邻人失火,急率仆从救之。及门,已扑灭矣。惟闻空中语云:“今日非有力人居此,此境几为焦土。”言顷,有二道入与一比丘自天而下。道人戴藕华冠,衣蟠龙口口之袍。其一玉貌长髯,所衣所冠皆黄金色。比丘踵道人之后,若木若讷。藕冠者曰:“吾名证若,居青城赤水之间,访蒋居士至此。”与长须道人拂尘而歌,歌长数千言,未暇悉记。惟记其末句云:“只回来巧递了云英密信,那裴航痴了心,何时得醒?若不早回头,累我飞升。醒,醒,醒,明日阴晴难信。”歌竟而逝。趋视之,则星月在户,残灯不明,惟闻落叶数声,蘧然一梦觉也。既旦,告予,予曰:“余家断杀数十年,而修鸿宝之道六七载,至今黄口飞腾,犹少返还之诀。岂仙师垂悯凡愚,现身说法欤?歌中曰”云英“,云英者,岂以余闺房之缘,未解缠缚,而讽咏示警欤?时予与秋荚修陀罗尼忏数月矣,所谓比丘者,岂观音化身,寻声自西竺来欤?
秋芙病,居母家六十余曰。臧获陪侍,多至疲惫。其昼夜不辍者,仅余与妻妹侣琼耳。余或告归,侣琼以身代予,事必手亲,故药炉病榻之间,予得赖以息肩。侣琼固情笃友于,然当此患难之时,而荼苦能甘,亦不自觉伺以至是也。秋芙生负情癖,病中尤为缠缚。余归,必趣人召余,比至,仍无一语。侣琼问之,秋芙曰:“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余闻是言,始觉腹痛,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台之迎,观此一念,恐异曰轮堕人天,秋芙犹未能免。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
秋夜正长,与妻妹佩琪围棋,三战三北,自念平生此技未肯让人,佩琪年未及笄,所造如此,殆天授耶?佩琪性静默,有林下风,字与诗篇,靡不精晓,自言前身自上清官来。观其神寒骨清,洵非世间烟火人也。今不与对局数年矣,布算之神,应更倍昔。他日谢家堂上,当效楚子反整师复战,期雪曩年城下之耻。
踏月夜归,秋荚方灯下呼卢。座中有人一掷得六么色,余戏为《卜算子》词云:“妆阁夜呼卢,钗影阑干背。六个骰儿六个窝,到底都成对。 借问阿谁赢,莫是青溪妹?赚得回头一顾无,试报说金钮坠。”秋芙见面笑曰:“如此绮语,不虑方子鞭背耶?”
近作小词,有句云:“不是绣衾孤,新来梦也无。”又《买陂塘》后半云:“中门掩,更念荀郎忧困,王瓯莲子亲进。无端别了秦楼去,食性伺人猜准。闲抚鬓。看半载相思,又及三春尽。前期未稳。怕再到兰房,剪灯私语,做梦也无分。”时宾梅以纨扇属书,团戏录之。宾梅见而笑曰:“做梦何以无分?”秋芙笑云:“想新来梦也无耳。”相与绝倒。
甲辰秋,同入招游月湖。夜深为风露所欺。明曰复集吴山笙鹤楼,中酒禁寒。归而病热几殆,赖乩示方药,始获再生。越一年,为丙午岁,疽发背间,旋复病疟。方届秋试,扶病登车,未及试院,而魂三逝矣。仆从舁归,匝月始安。己酉之夏,复病疮痢,俯枕三月,痛甚剥肤。六年之间,三堕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带。柔脆之质,岂禁劳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余生有懒疾,自己酉奉讳以来,火死灰寒,无复出山之想。惟念亲亡未葬,弟长未婚,为生平未了事。然先人生圹久营,所需卜吉。增弟年二十矣,兔郭数顷田,足可耕食。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石梁度空旷,茅屋临清炯。
俯窥娇饶杏,未觉身胜影。
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
怊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
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
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
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东归复得采真游,江水迎君日夜流。
客舍不离青雀舫,人家旧在白鸥洲。
风吹山带遥知雨,露湿荷裳已报秋。
闻道泉明居止近,篮舆相访为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