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王曰:“朝云始出,状若何也?”玉对曰:“其始出也,㬣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王曰:“其何如矣?”玉曰:“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㵝。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鳣鲔,交织纵横;振鳞奋翼,蜲蜲蜿蜿。
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暗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朱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
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巑岏,裖陈硙硙。磐石险峻,倾崎崖隤。岩岖参差,纵横相追。陬互横啎,背穴偃跖。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似砥柱,在巫山下。仰视山巅,肃何千千。炫耀虹蜺,俯视崝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贲育之断,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縰縰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
上至观侧,地盖厎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茝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联延夭夭。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姊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有方之士,羡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
进纯牺,祷琁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王乃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旆合谐。䌷大弦而雅声流,冽风过而增悲哀。于是调讴,令人惏悷憯凄,胁息增欷。于是乃纵猎者,基趾如星。传言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䍐不倾。涉漭漭,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何节奄忽,蹄足洒血。举功先得,获车已实。
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蜺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延年益寿千万岁。
从前,楚顷襄王和宋玉一起到云梦台游览,他们凭高远望,只见高唐观之上呈现出很为独特的云气,初看像高峻的山峰,很快又改变了形状,顷刻之间千姿百态,变化无穷。顷襄王看到后问宋玉说:“这是什么云气?”宋玉回答道:“这就是所谓的朝云。”顷襄王问:“什么叫朝云?”宋玉说:“从前,先王曾到高唐来游猎,有一天,他感到困倦了,白天就在那里睡着了。梦见一位妇人对他说:‘我是巫山之女,在高唐作客,听说您到高唐来游猎,我愿意为您铺好枕头和席子。’于是先王就和她同寝。她辞别时对先王说:‘我在巫山的南面,高山的险要处,清晨是云,傍晚是雨,每天早晚,生活在高唐之下。’第二天早晨,先王起来一看,果然像她所说的那样。于是就为她建造庙宇,称为‘朝云’。”
顷襄王问道:“朝云刚出来的时候,形状是什么样的?”宋玉回答说:“她刚出来的时候,茂盛像挺拔苍翠的松树,稍过一会儿,鲜明得像婀娜多姿的美女。她扬起长袖遮住日光,像在盼望她所思念的情人。一会儿又改变了样子,迅猛得像驾车疾驰,又像高高树立的羽旗,清凉像微风,凄然如下雨。等到风停雨住,云消雾散,无处可寻。”襄王问:“我如今可以游赏一番吗?”宋玉说:“能。”顷襄王问:“那里的情形怎么样?”宋玉回答说:“那里高峻而广阔,凭高眺望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同时宽广无边,万物仿佛从那里生出。那里上接青天,下临深渊,珍奇怪异,瑰丽伟岸,难以说尽。”襄王说:“你试为我说说看。”宋玉况:“是。”
那高唐的大概形貌,绝无什么东西可能和它相比。以巫山那样盛大,也无法与它匹敌,道路错综曲折,横斜而上。登上峻峭的山岩向下望啊,只见那长长山坡下蓄积的深深潭水。遇上雨后初晴,远观百川汇流,只见波涛汹涌,却听不到声音。川水交流,水满四溢,聚水成潭,深不可测。大风吹来而水波涌起啊,浪涛就像附在山上高高突起的田垄。大水惊涛拍岸,遇到险隘之处,撞击倒流会合于上游。两浪相合,怒涛奔涌掀起高高的浪峰,就像航行在海上望见海边的人山一样。巨石累累,水波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激流吞没巨石,巨石在水中时隐时现。波浪滚滚,巨浪高掀,水波荡漾,盘旋曲折,如云如雾,涛声阵阵。猛兽闻声而惊恐,东奔西跑而逃向远方。虎豹豺狼、犀牛一类猛兽失去平时的气势而惊恐万状。雕鹗鹰鹞,有的高飞,有的伏窜躲藏,战战兢兢,连气不敢出,又怎敢气焰嚣张?于是水中一些动物也都受惊而露出水面,爬到水洲的北面。鼋鼍鳣鲔,东躺西卧,积压在一起,张开鳞甲,振起鱼鳍,游动身躯,纷纷攘攘。
站在山坡向远处望,幽深的树林冬天仍长得很繁茂。光彩鲜明,令人眼花缭乱,如灿烂的群星,很难完全描绘出来。榛林郁郁葱葱,繁花盛开,鲜花绿叶,掩映覆盖。对对山桐果实累累,枝叶弯曲错杂相交。轻风吹拂,枝叶倒影随波飘荡,不甚分明,向外伸展的枝条就像飞鸟张开的翅膀,繁茂柔美。绿叶紫花,红茎白蒂,微风吹动纤细的枝条,发出阵阵悲鸣,就像竽籁奏出的乐声,声音清浊相和,如五音变化,与四方之声会合。声音凄怆动人,令人闻之感动,回肠荡气。孤儿寡母,为之伤心落泪,长官废职,贤士失意,使人愁思无尽,叹息流泪。
登高远望,使人忧伤。曲折的崖岸,山峰峻峭,整齐排列,高大巍峨,盘石险峻,倾斜崎岖,仿佛要从山崖上倒塌下来一样。山岩崎岖,参差不平,纵横交错,好像互相追逐。山脚之下,山石横卧,堵塞道路,山边有深幽的洞穴,下边像踏着什么东西,山石交加堆积,重重迭迭而更显得高大,形状就像中流砥柱,屹立在巫山之下。抬头看山顶,秋冬之际的山色浓绿异常,仿佛虹霓那样光辉耀眼。俯视山下,幽暗空旷,深不见底,只听到阵阵松涛声。崖岸倾颓,有如洋洋大水之声。野熊直立起来,爬到树上缩成一团,久久不敢离开,脚心冷汗淋漓。悠悠忽忽,迷惘不知所措,令人心惊,无故恐惧,纵有古代勇士孟贲、夏育那样的决断,也难以做出勇敢的事来。又如突然遇到怪物,感到惊愕,不知从何处而来。怪石林立,形态各异,如出于鬼斧神工,有的像奔跑的野兽,有的像飞翔着的禽鸟,变化多端,瑰奇魁伟,难以推究陈述。
登上高唐观的一侧,地势平坦,山势形状像簸箕的后部,前阔后窄,连绵不断。芳草遍地,秋兰、茝、蕙和江离等鲜花盛开,青青的荃草、射干、揭车等香草丛生。草树繁密,连绵不断,茂盛而艳丽。浓郁的香气传到很远的地方,群鸟号叫,雌雄相失,相对哀鸣。鱼鹰、黄莺,正冥、楚鸠、子规、思妇,垂鸡鸟,都把巢筑得高高的,百鸟合鸣,当年乐游,此起彼伏,鸣叫唱和如同歌曲传向远方。有法术的羡门、高溪、上成等众多仙人,乐于共同在山上会餐。
供奉祭祀是纯一色的家畜,在用宝石装饰的宫室中,向众神祈祷。祭祀天神,祝祷辞已准备好,祷告结束后君王才乘坐玉舆,驾着青色蛟龙,配合协调的各色饰有垂旒的旌旗迎风飘扬。拨动琴弦,传出典雅的乐声,寒风吹过,更增添一层悲哀。于是重整歌声,再弹一曲,令人悲伤凄惨,屏息倾听,又增哀叹。于是就让打猎的人纵马驰骋,地上人马足迹多如天上的星星。遍告羽林骑士,不许出声。弓箭不射,捕网不张,人马在大水中跋涉,在草地中奔驰,群鸟还没来得及飞,野兽还没有来得及逃,就在车马暂停的片刻,已是马蹄溅血,那捷足先登的猎手,已将猎物装满了车。
君王想去亲自一游,一定要先沐浴斋戒,选择良时吉日,减少车骑随从,穿上黑色衣服,车上树立起饰有云气的旗,以虹霓为旗,以鸟羽做车盖。快如风起雨止,千里之遥,转眼即逝。君王与神女相会,就如同启发蒙昧一般。君王时时为天下人着想,为国家祸患忧虑,进用贤才来弥补自己的不足。这样,就能九窍开通,精神清明,延年益寿,万寿无疆。
此赋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序,通过对话写了楚王与神女巫山欢会的故事,引起楚襄王意马心猿,欣然神往。虽为序文,但与正文形成紧密整体,文笔精彩,故事引人入胜,自然引起下文。一开始以奇景的突现给全赋蒙上了一重缥缈的疑云,由此引出先王当年昼寝高唐得遇巫山之女的美丽传说。“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淡淡的起笔似乎一无惊人之语,却如淙淙的流泉,把读者引向早已消逝了的云梦古泽之中。随着君臣二人的偶而抬头,赋中陡然涌出一派令人惊愕的奇气:只见高唐观上空,“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山泽间之有云气,本为常事,但眼前的云气,偏偏只停留在远处的高唐观上,而且升腾如山,瞬息万变,让人不免要脱口而呼:“此何气也?”接着,作者并不急于将那位作客高唐的多情神女呼出,因为此刻君臣二人还只在云梦之台对高唐观的遥望之中,楚襄王的全部兴趣也只集注在那一派“崪兮直上”的云气上。故而作者的落笔仍在远处“忽兮改容”的朝云之气,进一步描摹它“始出”、“少进”中的奇妙变幻之态。有了巫山之女与先王梦遇和“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绮丽传说作背景,楚襄王君臣眼前的云气便有了完全不同的形象意义——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云气,而是隐身未现的美丽神女意态、情貌的象征。在“其始出也,时兮若松树”的描摹中,恍然可见她那亭亭伫立高唐山巅的修美身影。而“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的比拟,似又在激发读者的想象:这位容华姣丽的神女,正带着不尽的怀思,举袂遮日,久久眺望着当年先王的再度来游。至于“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的气蒸云飞之状,也应是神女终于得知昔日的楚王早已长眠地下,再不能来赴前世之约后,悲苦、迷狂之情的奔骤突发。在“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的凄迷变幻中,隐隐能听到她那飘发如蓬、泪水潸潸的啜泣之音。
第二部分是正文,是对神女生活环境的描绘,分六段,笔墨酣畅地从山水、林木、芳草、禽兽、祭神、田猎诸多方面描述云梦高唐的事物,以极大的气势、缤纷的辞采展现高唐“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的“珍怪奇伟,不可称论”之景观,最后画龙点睛写出讽谏的主旨:即希望楚王要“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开头第一段写雨后新晴而百川汇集时水势奔腾澎湃之状:登高唐而望,水石相激,巨浪翻滚,声振天外,使猛兽惊逃,虎豹失气,鸷鸟窜伏,鱼鳖惊恐。这里,作者从远景、近景、水势,声响各方面夸饰描绘水,且形容水波之态时连用的汹汹、淡淡、洋洋、湛湛、磕磕、溺溺、潼潼、磥磥、淫淫、霈霈等叠音词也是极富有表现力。其中,“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以舒徐的笔触叙众溪交汇之境,妙在寂然无声。“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浩荡的雄会,由此蕴蓄着可怕的激荡。写到“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便笔挟风雷,刹那间雄涛沸怒,万浪如山,“砾磲嫘而相摩兮,崤震天之磕磕”,使寂寂的高唐,陡然笼盖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巨响之中。但作者还不就此住笔,接着又以霈霈腾兴的云气映衬,以虎豹、雕鹗的跳骇驰迈、飞扬伏窜渲染,把这景象描摹得既壮阔雄奇,又多姿多态。第二段写山中草木繁茂兴旺,风吹枝条发出悲鸣声宛如音乐,打动了各种人的心弦。这里,作者从花鲜叶绿,果实累累,甚至连风吹草木发出的声音引起的感受都刻意形容林木。第三段写登山远望,所见山势高峻险恶,岩石崎岖参差,山高穴深,怪石嶙峋,动人心魄。这里,作者从山峰峭拔,山石崎岖,山峦高远,仰观俯视,以及山高石险引起人们的审美感受等方面极力渲染山石。第四段写登上高唐观之侧,所见景象迥然不同,芳草丛生,众鸟和鸣,一些术士仙人正在聚会祈祷。第五段写楚王奏乐畋猎的盛况。最后一段鼓励襄王往会神女,希望通过与神女交欢给国家和个人带来福祉。这部分是全文的结尾,表明往会神女的目的,即希望借此达到政治清明以及个人身心强健、延年益寿。既有讽谏楚王应该爱民忧因、选贤补过的积极意义,又蕴含着作者身世之感于其中——作者感伤于本人胸怀大才而只屈作一位文学侍从地位卑微小官。全赋罗列名物,多用奇字,辞釆瑰丽,铺陈排比,刻意形容,从各个侧面不同层次全方位地描述了云梦高唐的奇观,重在突出奇险壮丽,意或在表明神女之难求,充分显示奇丽的特点。句式上以排偶为主,间有散句,句法多变化,行文气势贯通,读起来琅琅上口,充分展示了作者的创作才华。表现手法上,此赋通过夸张描写给人一种壮美感:先以“巫山赫其无畴”来对比夸张形容高唐之巨大,又以凶兽惧,猛禽惊,鱼鳖遁,夸张形容水石相激声之响,气势之威。
《高唐赋》作为序章在开篇写先王昼梦神女得其自荐, 末章宋玉期盼楚襄王与神女遇合,而《神女赋》楚襄王则夜梦神女却被神女拒绝,赋中的神女应为象征义,并非女性个体本身。
巫山神女原型为楚国云梦之地司掌子嗣繁衍与兴云降雨的女神(疑为包山楚简卜筮简中的神名“高丘”,屈原救国无门时在《离骚》中写下“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宋赋神女自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闻一多谓之楚国先妣兼高禖神。据《墨子·明鬼》记载:
“期年,燕将驰祖。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日中,燕简公方将驰于祖涂”。可见,楚王梦神女的云梦应为楚国男女聚会祈子、祈雨、祈丰收之地。
云梦之地巫山神女自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渚宫旧事卷三·周代下》引《襄阳耆旧记》神女曰:“将抚君苗裔,藩乎江汉之间” ( 《昭明文选》版《高唐赋》无此句,但根据神女神职和神职范围“江汉之间”可以确定此句当为宋玉《高唐赋》原文中内容,因为东汉及其以后人们认为宋赋巫山为巫峡之巫山,而非宋赋所称云梦之巫山,即江汉之间),赋中神女有兴云降雨、保佑楚国子嗣繁盛的神职,符合《墨子·明鬼》中对云梦之地性质的记载。
不仅如此,《高唐赋》在描绘了圣地的磅礴气势和隆重祭祀之后,还向楚襄王谏言说:
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蜺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神女),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
宋玉将与神女相会置于国事之前,结合《神女赋》中“骨法多奇,应君之相”等形容,作者希望襄王能与神女结合。赋中君王与神女的结合应当并非男欢女爱,宋玉本人在自己作品中常以圣贤自比,不会在作品中劝君王去淫乱,也并无必要。主淫说与讽淫说正是由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得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按宋玉所说,君王与神女相会的目的是求神女保佑,从而风调雨顺、人丁兴旺、政治清明,这当然并非借口,因为在这样的目的下,《神女赋》中正式登场的这位“骨法多奇,应君之相”的神女却对楚襄王表示“怀贞亮之絜清兮”、“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 “不可亲附”。
文学作品不一定是对神话的忠实反映,无论现实中祭神仪式和结果如何,文章中已然表达了对君王与神女遇合带来政治清明的期盼,那么楚襄王就不可能命宋玉作出《神女赋》大肆宣扬神女拒绝保佑自己。再结合《高唐赋》中已称楚襄王谥号和“昔者”,二赋至少应当作于楚襄王死后。也就是说,二赋是宋玉自我意识的体现。
在《高唐赋》的政治期盼下作出的《神女赋》,所称的“贞亮”显然并不会突然变成狭隘的男女性道德,而是宋玉眼中面对昏君应持有的节操,是宋玉“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处穷而守高”(宋玉《九辩》)的心理体现。在楚国,宋玉要违背道义才能显名,他本人的志向和操守又让他不甘与小人为伍,长期郁结于心他就会有“去君”的想法。“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駶跳而远去”(宋玉《九辩》)。宋玉认为自己虽德才兼备,但没有遇到一个好君主,所以要“去君而高翔”、“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宋玉《九辩》),相比之下,能得到他自荐的“先王”本就有上古圣贤之君的意思。
赵逵夫主编《历代赋鉴赏辞典》:末尾一章,既非“风谏淫惑”(《文选》李善注),亦非“倡家之读《礼》”(朱熹《楚辞后语》),而是别有一番深意在其中。此时,宋玉郑重告诫楚襄王,他如想会遇神女,必须先行斋戒,选择吉日,以示诚意;倘若真能与神女相会,就会像发蒙解惑一般,立即痛改前非,认真操持国事,积极晋用贤才,从而神清气爽,延年益寿。显然,此处的神女当喻指贤人,而宋玉企图以楚先王会遇神女的故事来讽谏楚襄王起用贤臣。
此赋具体创作时间不详。就内容来看,此赋与《神女赋》前后属连、相互衔接,由赋首“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之句可知,此赋应是宋玉高唐之游后的追记之语。
关于此赋以及《神女赋》的真伪,自清人崔述提出“假托成文”的观点后,陆侃如、刘大白、游国恩等先生就其人称、词语掌故、用韵、流传等问题予以怀疑。不过,经过现代学者的考证,这些理由都是不能成立的。且此二赋在东汉傅毅《舞赋》中已被提及:“楚襄王既游云梦,使宋玉赋高唐之事。”在此之前的西汉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一句,便被三国魏孟康与晋人徐广认为是用了“宋玉赋高唐”的典故。可见此赋的流传也是较早的,故当是宋玉所作。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好生恶死,才之鄙也;好贵夷贱,哲之乱也。炤炤洞达,胸中豁也;昏昏罔觉,内生毒也。
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选。没世无闻,古人唯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逆顺还周,乍没乍起。理不可据,智不可恃。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⒇,终归一矣!
步裴回而徙倚,放吾目乎高明。极天宇之空旷,阅岁律之峥嵘。于时积雨收霖,景气肃清,秋风萧条,万籁俱鸣。菊鲜鲜而散花,雁杳杳而遗声。下木叶于庭皋,动砧杵于芜城。穹林早寒,阴崖昼冥。浓澹霏拂,绕白纡青。纷丛薄之相依,浩霜露之已盈。送苍苍之落日,山川郁其不平。
瞻彼轘辕,西走汉京,虎踞龙蟠,王伯所凭。云烟惨其动色,草木起而为兵。望崧少之霞景,渺浮丘之独征。汗漫之不可与期,竟老我而何成!挹清风于箕颍,高巢由之遗名。悟出处之有道,非一理之能并。繄南山之石田,维景略之所耕。老螭盘盘,空谷沦精。非云雷之一举,将草木之偕零。太行截天,大河东倾。邈神州于西北,恍风景于新亭。念世故之方殷,心寂寞而潜惊。激商声于寥廓,慨涕泗之缘缨。
吁咄哉!事变于己穷,气生乎所激。豫州之土,复于慷慨击楫之誓;西域之侯,起于穷悴佣书之笔。谅生世之有为,宁白首而坐食。且夫飞鸟而恋故乡,嫠妇而忧公室。岂有夷坟墓而翦桑梓,视若越肥而秦瘠!天人不可以偏废,日月不可以坐失。然则时之所感也,非无候虫之悲。至于整六翮而睨层霄,亦庶几乎鸷禽之一击。
陆困泥蟠未适从,岂妨耕稼隐高踪。
若非先主垂三顾,谁识茅庐一卧龙。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濊,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从駹,定筰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轨还辕,东乡将报,至于成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途,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邪”!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余尚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昔者洪水沸出,泛滥衍溢,人民登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戚之,及堙洪水,决江疏河,洒沉赡菑,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唯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握龊,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鹜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接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恩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沫若,徼牂牁,镂灵山,梁孙原。创道德之途,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阻深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褆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观者未睹指,闻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
于是诸大夫芒然其所怀来,而失阙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
自贞观以来,二十有二载,风雨调顺,年登岁稔,人无水旱之弊,国无饥馑之灾。昔汉武守文之常主,犹登刻玉之符;齐桓小国之庸君,尚图泥金之事。陛下推功损己,让德不居。亿兆倾心,犹阙告成之礼;云亭伫谒,未展升中之仪。
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纲罗千代者矣。然古人有言:“虽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圣哲罕兼。是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
窃见顷年以来,力役兼总,东有辽海之军,西有昆邱之役。士马疲於甲胄,舟车倦於转输。且召募役戍,去留怀死生之痛;因风阻浪,往来有漂溺之危。一夫力耕,卒无数十之获;一船致损,则倾数百之粮。是犹运有尽之农工,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虽除凶伐暴,有国常规,然黩武玩兵,先哲所戒。昔秦王并吞六国,反速危亡之兆;晋武奄有三方,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恃大,弃德而倾邦;图利忘害,肆情而纵欲。遂使悠悠六合,虽广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成其祸。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愿陛下布泽流仁,矜弊恤乏,减行役之烦,增《湛露》之惠。
妾又闻为政之本,贵在无为。窃见土木之功,不可兼遂。北阙初建,南营翠微,曾未逾时,玉华创制。虽复因山藉水,非无架筑之劳;损之又损,颇有工力之费。终以茅茨示约,犹兴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不无烦扰之弊。是以卑宫菲食,圣王之所安;金屋瑶台,骄主之为丽。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无竭矣;用而息之,则人斯悦矣。
夫珍玩伎巧,乃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酖毒。窃见服玩纤靡,如变化於自然;职贡珍奇,若神仙之所制。虽驰华於季俗,实败素於淳风。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岂招亡之术,纣用之而国亡。方验侈丽之源,不可不遏。作法於俭,犹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制後?伏惟陛下明鉴未形,智周无际,穷奥秘於麟阁,尽探赜於儒林。千王治乱之踪,百代安危之迹,兴衰祸福之数,得失成败之机,固亦包吞心府之中,循环目围之内,乃宸衷之久察,无假一二言焉。唯恐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志骄於业泰,体逸於时安。伏惟抑意裁心,慎终如始,削轻过以滋重德,择後是以替前非,则鸿名与日月无穷,盛德与乾坤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