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主东封报太平,无人金阙议边兵。
纵饶夺得林胡塞,碛地桑麻种不生。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陇戍三看塞草青,楼烦新替护羌兵。
同来死者伤离别,一夜孤魂哭旧营。
黠虏生擒未有涯,黑山营阵识龙蛇。
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
汉武帝东封泰山,向天帝报人间太平,却没有人在宫殿议论在边疆的士兵。
就算侥幸夺得了林胡地区,这些河荒戈壁的地方也是寸草不生。
誓死要横扫匈奴个个都奋不顾身,五千身穿锦袍的精兵战死在胡尘。
真怜那无定河边暴弃的粼粼白骨,还是少妇们春闺里思念的梦中人。
在陇地多次看到边塞的青草,楼烦的羌兵换了新的一批。
一起来的人有的去世了,充满了离别之情,夜晚孤魂的哭声响彻旧的营帐。
生擒而获的匈奴士兵无穷无尽,驻扎在黑山军营的士兵对于龙蛇阵已熟知于心。
自从汉朝的公主远嫁匈奴和亲之后,胡地习俗已有一半与汉族相似了。
这四首一组咏史边塞诗,有一个共同的中心主题,就是反对穷兵黩武的侵略战争,主张民族和睦相处、友好往来。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称赞陈陶其诗:“以负神仙之术,或露王霸之说。”他对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性质,他还是了然清楚,对于那种“黠虏迢迢未肯和”的情况,他还是主张“不斩天骄莫议归”的。然而在这里,却是他对自己时代主骄臣佞、开边黩武、贻害无穷的委婉谴责。比起盛唐边塞诸作的慷慨激昂来,其中所深蕴的哀怨悲伤情韵,却要悠远得多了。
第一首诗借写汉朝之事来议刺唐朝的扩边政策。前两句直斥唐王朝开边意未已,把战争硬说成是太平盛事,其狂骄神态可想而知,而下面臣子一味逢迎溜须拍马,竟无一人敢在朝廷直谏议论,撤退开边将士。两句诗借古喻今,有感而发,情蕴理中,思与境偕,具有一种跨越时空、古今的历史感。正是这种基于自己时代的历史反思,才赋予下面两句诗的议论带有着意象迅速转换的特点,内涵感情潜流的激荡汹涌,不断引发读者的艺术想象力。
“纵饶夺得林胡塞,碛地桑麻种不成。”即使边疆将士为国奋战,侵夺了大片土地,那也是一片沙漠地带。不要说无法种糊口的粮食,就是桑麻这些织料也是“种不成”的。语气退让一步,深含种种疑虑。这里有对唐皇好大喜功、开边黩武的强烈愤慨,有对朝臣歌功颂德、无人议非的无情蔑视,有对边地将士艰苦生活的历历关注,也有对匈奴人民被迫弃家去国的息息同情。所有这一切矛盾心境、杂糅感情,都统统包蕴在两句诗中,令人领悟不尽、感慨万千。
第二首诗是作者的代表作,赞扬了戍边战士奋勇杀敌,不畏牺牲的爱国精神,表现了诗人对在家中依然苦若相思并期待他们回家的妻子和情人们的深切同情以及对战争的沉痛控诉。虚实相对,宛若电影中的蒙太奇,用意工妙。诗情凄楚,吟来潸然泪下。
首二句以精炼概括的语言,叙述了一个慷慨悲壮的激战场面。唐军誓死杀敌,奋不顾身,但结果五千将士全部丧身“胡尘”。“誓扫”、“不顾”,表现了唐军将士忠勇敢战的气概和献身精神。唐代羽林军穿锦衣貂裘,这里借指精锐部队。部队如此精良,战死者达五千之众,足见战斗之激烈和伤亡之惨重。
接着,笔锋一转,逼出正意:“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里没有直写战争带来的悲惨景象,也没有渲染家人的悲伤情绪,而是匠心独运,把“河边骨”和“春闺梦”联系起来,写闺中妻子不知征人战死,仍然在梦中想见已成白骨的丈夫,使全诗产生震撼心灵的悲剧力量。知道亲人死去,固然会引起悲伤,但确知亲人的下落,毕竟是一种告慰。而这里,长年音讯杳然,征人早已变成无定河边的枯骨,妻子却还在梦境之中盼他早日归来团聚。灾难和不幸降临到身上,不但毫不觉察,反而满怀着热切美好的希望,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明代杨慎《升庵诗话》认为,此诗化用了汉代贾捐之《议罢珠崖疏》“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妻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的文意,称它“一变而妙,真夺胎换骨矣”。贾文着力渲染孤儿寡母遥祭追魂,痛哭于道的悲哀气氛,写得沉痛而富有情致。文中写家人“设祭”、“想魂”,已知征人战死。而陈陶诗中的少妇则深信丈夫还活着,丝毫不疑其已经死去,几番梦中相逢。诗意更深挚,情景更凄惨,因而也更能使人一洒同情之泪。
这诗的跌宕处全在三、四两句。“可怜”句紧承前句,为题中之义;“犹是”句荡开一笔,另辟新境。“无定河边骨”和“春闺梦里人”,一边是现实,一边是梦境;一边是悲哀凄凉的枯骨,一边是年轻英俊的战士,虚实相对,荣枯迥异,造成强烈的艺术效果。一个“可怜”,一个“犹是”,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感慨,凝聚了诗人对战死者及其家人的无限同情。
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赞赏此诗后二句“用意工妙”,但指责前二句“筋骨毕露”,后二句为其所累。其实,首句写唐军将士奋不顾身“誓扫匈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次句写五千精良之兵,一旦之间丧身于“胡尘”,确实令人痛惜。征人战死得悲壮,少妇的命运就更值得同情。所以这些描写正是为后二句表现少妇思念征人张本。可以说,若无前二句明白畅达的叙述描写作铺垫,想亦难见后二句“用意”之“工妙”。
第三首诗写已戊边三年的士兵看到致人新兵换防一事,表现了对外战争的长期性以及对死亡将士深切同情。第四首诗写敌人的顽强表现了战争的长期性,同时也表现了和亲政策对外来少数民族的汉化作用。
这组诗约作于唐宣宗大中(847年—860年)年间陈陶游学长安之时。唐代自安史之乱以后,国事式微,战争频仍,边境不断遭受少数民族侵犯和骚扰。陈陶所处时代,战乱之惨酷频仍,已臻极致。这组诗无疑针对现实而发。
注:以上均为第二首诗点评。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能称往古以厉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三年矣。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未尝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今先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不为先生取之也。盖怀能而不见,是不忠也;见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
吴王曰:“可以谈矣,寡人将竦意而听焉。”先生曰:“于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夫谈者有悖于目、拂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矣?”吴王曰:“何为其然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先生试言,寡人将听焉。”先生对曰:“昔者关龙逢深谏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此二臣者,皆极虑尽忠,闵主泽不下流,而万民骚动,故直言其失,切谏其邪者,将以为君之荣,除主之祸也。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是以辅弼之臣瓦解,而邪谄之人并进,遂及飞廉、恶来革等。二人皆诈伪,巧言利口,以进其身;阴奉雕琢刻镂之好,以纳其心。务快耳目之欲,以苟容为度。遂往不戒,身没被戮,宗庙崩弛,国家为虚。放戮贤臣,亲近谗夫。《诗》不云乎?‘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此之谓也。故卑身贱体,说色微辞,愉愉呴呴终无益于主上之治,即志士仁人不忍为也。将俨然作矜庄之色,深言直谏,上以拂人主之邪,下以损百姓之害;则忤于邪主之心,历于衰世之法。故养寿命之士莫肯进也,遂居深山之间,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弹琴其中,以咏先王之风,亦可以乐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齐避周,饿于首阳之下,后世称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戄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先生曰:“接舆避世,箕子被发佯狂。此二子者,皆避浊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圣主,得赐清燕之间,宽和之色,发愤毕诚,图画安危,揆度得失;上以安主体,下以便万民,则五帝三王之道,可几而见也。故伊尹蒙耽辱,负鼎俎和五味以干汤;太公钓于渭之阳,以见文王。心合意同,谋无不成,计无不从,诚得其君也。深念远虑,引义以正其身,推恩以广其下;本仁祖谊,襃有德,禄贤能,诛恶乱;总远方,壹统类,美风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则天地和洽,远方怀之,故号圣王,臣子之职即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为公侯;传国子孙,名显后世,民到于今称之,以遇汤与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龙逄、比干独如彼,岂不哀哉!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穆然,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余国之不亡也,绵绵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才,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躬亲节俭,减后宫之费,捐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与贫民无产业者。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内晏然,天下大治,阴阳和调,万物咸得其宜。国无灾害之变,民无饥寒之色,家给人足,畜积有余。囹圄空虚,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芽。远方异俗之人,向风慕义,各奉其职而来朝贺。
故治乱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见,而君人者莫肯为也。臣愚窃以为过,故《诗》曰:“王国克生,惟周之贞。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翩翩四公子,浊世称贤明。
龙虎方交争,七国并抗衡。
食客三千馀,门下多豪英。
游说朝夕至,辩士自从横。
孟尝东出关,济身由鸡鸣。
信陵西反魏,秦人不窥兵。
赵胜南诅楚,乃与毛遂行。
黄歇北适秦,太子还入荆。
美哉游侠士,何以尚四卿。
我则异於是,好古师老彭。
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
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吾生如寄,尚想三径菊花丛。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钓鱼翁。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试问梅花何处好,与君藉草携壶。西园清夜片尘无。一天云破碎,两树玉扶疏。
谁擪昭华吹古调,散花便满衣裾。只疑幽梦在清都。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
临角门外折行而西二十步,有石井曰白鹤泉。野老云:昔有两白鹤翔唳而下,因以名焉。泉旧在老子祠,咸平中,侍御史赵及筑新城,限于其外,自是泉与祠异处,人或不知也。眉阳苏公来守此邦,治公之余,抉奇摘古,以寓吟啸。初得泉焉,味甘色白,于茶尤宜,以谓虽不及惠山,而不失为第三水,人始称之。世传陆羽、张又新水记次第二十种,多出东南,北州之水,弃而不载。一旦苏公独为诠赏,而北人不甚喜茶,虽知之,弗贵也。惠山当二浙之冲,士大夫往来者,贮以罂瓶,以箨封竹络,渍小石其中,犯重江,涉千里,而达京师。公侯之家,华堂锦案,招一二贵人,出龙团凤饼,次第而烹之,虽醴泉、甘露,不足比名。斯泉也,弃于路隅,人足罕至。雨潦浸灌,牧儿饷妇,驱牛马,负瓮盎,饮濯其旁。七月、八月之间,草深苔滑,蜗螺鳅鲋,曳泅自得,道上行旅,渴不得尝。岁时游人过者,既乏瓶绠,一照眉发而去。蒙烟坠露,涵沙浮梗,以寒冽自持,而不能争名于瓯鼎之间,良可悲也。天下之物,贵于近人而贱于远俗。人之常情,多随少执,竞于群众之所趋,而不察君子之独好,此幸不幸所从来,而其致不能一也。呜呼!物固无求于世,为士则有义命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