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梦醒只见高高楼台阁门紧锁,酒意消退但见帷帘重重低垂。去年冬天惹起的恨恚来恼我,恰是落花纷坠斯人孤独伫立,细雨霏霏之中燕儿翩翩双飞。
依然清晰记得初次见到小蘋,穿着绣有两重心字的小衣衫。拨弹琵琶舞弦诉说相思滋味,当时月光是那样皎洁如玉,她像一朵美丽的彩云翩然归去。
这是晏几道词的代表作。在内容上,它写的是小山词中最习见的题材,对过去欢乐生活的追忆,并寓有“微痛纤悲”的身世之感;在艺术上,它表现了小山词特有的深婉沉着的风格。可以说,这首词代表了作者在词的艺术上的最高成就,堪称婉约词中的绝唱。
此词上片用两个六言句对起。午夜梦回,见四周的楼台已闭门深锁;宿酒方醒,那重重的帘幕正低垂到地。“梦后”“酒醒”二句互文,写眼前的实景。对偶极工,意境浑融。“楼台”,当是昔时朋游欢宴之所,而今已人去楼空。词人独处一室,在阒寂的阑夜,更感到格外的孤独与空虚。企图借醉梦以逃避现实痛苦的人,最怕的是梦残酒醒,那时更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了。《小山词》中常见“梦”“酒”等语,多有深意。这里的“梦”字,语意相关,既可能是真有所梦,重梦到当年听歌笑乐的情境,也可指“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小山词·自序》)。如作者《踏莎行》词云:“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也许,此时已是“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之后了。起二句情景,非一时骤见而得之,而是词人经历过许多寥寂凄凉之夜,或残灯独对,或酽酒初醒,遇诸目中久矣,忽于此时炼成此十二字,始如弥勒弹指,得现“华严境界”(《艺蘅馆词选》引康有为评)。所谓“华严境界”,是说它已进入佛家的空寂之境。这种空寂,正是词人内心世界的反映,是真正的“伤心人”的感受。“去年春恨却来时”,一句承上启下,转入追忆。“春恨”,因春天的逝去而产生的一种莫名的怅惘。点出“去年”二字,说明这春恨的由来已非一朝一夕的了。同样是这春残时节,同样恼人的情思又涌上心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孤独的词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对着飘零的片片落英;又见双双燕子在霏微的春雨里轻快地飞去飞来。“落花”“微雨”,本是极清美的景色,在此词中,却象征着芳春过尽,美好的事物即将消逝,有着至情至性的词人不禁黯然神伤。燕子双飞,反衬愁人独立,因而引起了绵长的春恨,以至在梦后酒醒时回忆起来,仍令人惆怅不已。这种韵外之致,荡气回肠。
谭献谓“落花”二语“名句千古,不能有二”(《谭评词辨》卷一),颇引起近人议论。论者谓此二语出自五代翁宏《宫词》(一作《春残》):“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愁向夕,萧飒暮蝉辉。”其实,宋词袭用前人成句,已成惯例,毋须指摘。好句往往是要与全篇融浑在一起的。翁诗全首平庸,“落花”二语在其中殊不特出。小晏一把它化入词中,妙手天然,构成一凄艳绝伦的意境。以故为新,点铁成金,具见词家手段。
换头一句,是全词关键。“记得”,那是比“去年”更为遥远的回忆,是词人“梦”中所历,也是“春恨”的原由。小蘋,是《小山词·自跋》中提到的“莲、鸿、蘋、云”中的一位。小晏好以属意者的名字入词,以纪其坠欢零绪之迹,而小蘋更是他所深深眷恋的。“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木兰花》),“小蘋微笑尽妖娆”(《玉楼春》),可想见她是个天真烂漫、娇美可人的少女。此词中特标出“初见”二字,用意尤深。也许,尔后的许多情事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淡忘,而相识时的第一印象却是永志于心的。梦后酒醒,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依然是小蘋初见时的形象:“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她穿着薄罗衫子,上面绣有双重的“心”字。宋代妇女衣裙上每有图案,类似小篆的“心”字(见宋画《女孝经图》),欧阳修《好女儿令》词也有“一身绣出,两同心字”之语。小晏词中的“两重心字”,还暗示着两人一见钟情,日后心心相印。小蘋也由于初见羞涩,爱慕之意欲诉无从,唯有借助琵琶美妙的乐声,传递胸中的情愫。弹者脉脉含情,听者知音沉醉,与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同义。“琵琶”句既写出小蘋乐技之高,也写出两人感情上的交流已大大深化,不仅是目挑眉语了。也许小晏的文名,使小蘋在见面之前已暗暗倾心。“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一切见诸形相的描述都是多余的了。不再写两人的相会,幽欢,不再写别后的思忆。词人只选择了这一特定镜头:在当时皎洁的明月映照下,小蘋,像一朵冉冉的彩云飘然归去。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又,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彩云,因以指美丽而薄命的女子,其取义仍从《高唐赋》“旦为朝云”来,亦暗示小蘋歌妓的身分。结两句因明月兴感,与首句“梦后”相应。如今之明月,犹当时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怀已大异于当时了。梦后酒醒,明月依然,彩云不在。在空寂之中仍旧是苦恋,执着到了一种“痴”的境地,这正是小晏词艺术的深度和广度上远胜于“花间”之处。
在结构上此词也颇具特色。上半阕写“春恨”,梦后酒醒,落花微雨,皆来时的情境;下半阕写“相思”,追忆“初见”及“当时”的情况,表现词人苦恋之情、孤寂之感。过片二句是全词枢纽,最为吃紧,虽与首二句对称,字数平仄俱同,而作法各别:起处用对偶,辞语致密;过片却用散行,辞旨疏宕,另起新意。全词以虚笔作结,自有无穷感喟蕴蓄其中,情深意厚,耐人寻味。
此词当是别后怀思歌女小蘋之作。据晏幾道在《小山词·自跋》里说:“沈廉叔,陈君宠家有莲、鸿、蘋、云几个歌女。”晏每填一词就交给她们演唱,晏与陈、沈“持酒听之,为一笑乐”。晏幾道写的词就是通过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人间”,可见晏跟这些歌女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有“记得青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伊寄小莲”之句,写的就是歌女。《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不过是他的好多怀念歌女词作中的一首。
似东风老大,那复有,当时风气。有情不收,江山身是寄。浩荡何世?但忆临官道,暂来不住,便出门千里。痴心指望回风坠。扇底相逢,钗头微缀。他家万条千缕,解遮亭障驿,不隔江水。
瓜洲曾舣。等行人岁岁。日下长秋,城乌夜起,帐庐好在春睡。共飞归湖上,草青无地。愔愔雨、春心如腻。欲待化、丰乐楼前帐饮,青门都废。何人念、流落无几。点点抟作,雪绵松润,为君裛泪。
李青莲居士为谪仙人,金粟如来后身,良是。“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心神如在。按其本末,窥峨嵋,张洞庭,卧浔阳,醉青山,孤纵晻映,止此长江一带耳。风流遂远,八百年而后,乃始有广陵李季宣焉。
季宣之尊人乐翁先生,有道之士也。处嬉而神清,休然穆然,《五经》师其讲授,六德宗其仪表。达人有后,爰发其祥。梦若有持清都广乐,徘徊江庭以祝将之,曰:“以为汝子。”觉而生季宣,因以名。生有奇质,就傅之龄,《骚》《雅》千篇,殆欲上口。弱冠,能为文章。云霞风霆,藻神逸气,遂拜贤书,名在河岳。公车数上,尊人惜之,曰:“古昔闻人雅好鸣琴之理,子无意乎。”
季宣奉命筮仕,授山以东济阳长。资事父以事君,亦资事君而事父也。三年,大著良声,雅歌徒咏。然而雄心未弇,侠气犹厉,处世同于海鸟,在俗惊其神骏。遂乃风期为贾患之媒,文字只招残之檄矣。君慨然出神武门,登泰山吴观而啸曰:“使吾一饮扬子中泠水,亦何必三周华不注耶!且亲在,终致吾臣而为子矣。”则归而从太公。群从骚牢,夷犹乎江皋,眺听壶觞,言世外之事,颓如也。
起而视其处,有最胜焉。江南诸山,翠微浥晔几席,欣言外之。夷堂发凶,层楼其上。望远可以赋诗,居清可以读书。书非仙释通隐丽娟之音,皆所不取。然季宣为人伟朗横绝,喜宾客。而芜城真州,故天下之轴也,四方游人,车盖帆影无绝,通江不见季宣,即色沮而神懊。以是季宣日与天下游士通从,相与浮拍跳踉,淋漓顿挫,以极其致。时时挟金、焦而临北固,为褰裳蹈海之谈。故常与游者,莫不眙[目咢]相视,叹曰:“季宣殆青莲后身也。”相与颜其阁曰“青莲”。
季宣叹曰:“未敢然也。吾有友,江以西清远道人,试尝问之。”道人闻而嘻曰:“有是哉!古今人不相及,亦其时耳。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唐人受陈、隋风流,君臣游幸,率以才情自胜,则可以共浴华清,从阶升,娭广寒。令白也生今之世,滔荡零落,尚不能得一中县而治,彼诚遇有情之天下也。今天下大致灭才情而尊吏法,故季宣低眉而在此。假生白时,其才气凌厉一世,倒骑驴,就巾试面,岂足道哉!”
海风江月,千古如斯。吾以为《青莲阁记》。
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椒春浅。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
共凄黯。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销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⑿,低送数声春怨。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寒乡无异服,毡褐代文练。
月月望君归,年年不解綖。
荆扬春早和,幽冀犹霜霰。
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见。
谁为道辛苦?寄情双飞燕。
形迫杼煎丝,颜落风催电。
容华一朝尽,惟馀心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