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首至岳阳,水如明镜,山似青螺,蓬窗下饱看不足。最奇者墨山仅三十里,舟行二日,凡二百余里,犹盘旋山下。日朝出于斯,夜没于斯,旭光落照,皆共一处。盖江水萦回山中,故帆樯绕其腹背,虽行甚驶,只觉濡迟耳。
过岳阳,欲游洞庭,为大风所尼。季弟小修秀才,为《诅柳秀才文》,多谑语。薄暮风极大,撼波若雪,近岸水皆揉为白沫,舟几覆。季弟曰:“岂柳秀才报复耶?” 余笑曰:“同袍相调,常事耳。”因大笑。明日,风始定。
从石首到岳阳,一路水如明镜,山似青螺,篷窗之下,饱看风景,还嫌看不够。最奇怪的是,距墨山仅三十里,船行了两天,总共行了二百余里,还在山下盘旋。太阳早晨从这里露出,晚上从这里落下,旭日的光辉与落日的斜照,都在一个地方。因为长江之水萦回于山间,所以帆船绕着山的腹背行走,虽然走得很快,还是觉得缓慢。
经过岳阳的时候,想游览洞庭湖,被大风所阻。我的三弟小修秀才,写了一篇《诅柳秀才文》,文中多谐谑的话语。傍晚风极大,波涛摇撼,声若响雷,靠近岸边的地方,水都揉碎成白沫,船几乎要覆没。老三说:“难道是柳秀才报复吗?”我笑着说:“好朋友互相调笑,是平常事罢了。”于是大笑。第二天,风才平静下来。
全文布局三个场景,展现三种意境,领略三重境遇。从石首至岳阳行水路,清风和煦下的水清澈明净,犹如一面镜似的平静,山青黛如墨、形似田螺。作者写意状物,娓娓几笔,情景犹在眼前,引申出这美好如斯岂是能看得饱的。这里的“饱”字,画龙点睛刻画出作者意犹未尽的赏景感受,从而沉淀铺就出下一个场面,引出墨山的“奇”。奇在何处,墨山三十里水路,小舟行了两天,这还不算奇。“奇”的是两百里水路,像一直在墨山周围打转、盘桓般,朝出与日暮,似未曾离开、走远。当风帆绕着“墨山”逶迤,只觉人在舟中,舟在水中,水在山中,流水虽快,却始终驶不出圈圈绕绕的滞留。当然,一旦突破瓶颈,走出怪圈,另类情景便豁然开朗了。洞庭湖上,大风而至,波澜兴起,情境骤变,作者与其弟小修的心绪反而大好。小修作《诅柳秀才文》,调侃戏谑着。临近暮色,风厉起来,搅得水面波浪翻滚如雪,靠近水岸处,吞吐成白色的泡沫片片飞起来,荡得小舟欲翻,小修遂笑:“柳秀才这就来报复了啊。”兄弟俩不由轰然而笑。余说:“同袍相调,常事耳。”表达出亲情之间相处的轻松暖融,让人温暖十分。
这篇山水小品词句精炼,意象丰美,情景轻松,可贵之处在于深入浅出,品读简单,意会容易。
这篇游戏估计作于明神宗万历十五年丁亥(1578年)春天,即袁宗道中进士的第二年。二十九岁的宗道,从故乡公安带了三弟中道和家眷,乘船经石首、岳阳、武昌,上京任职。这篇文章是作者为记述从石首至岳阳沿途观感而作。
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
良宵宜清谈,皓月未能寝。
醉来卧空山,天地即衾枕。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一入清流关,人家有竹,树有青,食有鱼,鸣有鸲鹆,江南之意可掬也。是时辛丑觐还,以为两亭馆我而宇之矣。有檄,趣令视事,风流一阻。癸卯入觐,必游之。突骑而上丰乐亭,门生孙教孝廉养冲氏亟觞之。看东坡书记,遒峻耸洁可受。登保丰堂,谒五贤祠,然不如门额之豁。面下而探紫微泉,坐柏子潭上,高皇帝戎衣时,以三矢祈雨而得之者也。王言赫赫,神物在渊,其泉星如,其石标如,此玄泽也。上醒心亭,读曾子固记,望去古木层槎,有邃可讨,而予之意不欲傍及,乃步过薛老桥,上酿泉之槛,酌酿泉。寻入欧门,上醉翁亭。又游意在亭,经见梅亭,阅玻璃亭,而止于老梅亭,梅是东坡手植。予意两亭即胜,此外断不可亭。一官一亭,一亭一扁,然则何时而已?欲与欧公斗力耶?而或又作一解酲亭,以效翻驳之局,腐鄙可厌。还访智仙庵,欲进开化寺,放于琅玡,从者暮之,遂去。
予语养冲曰:山川之须眉,人郎之也,其姓字人贵之,运命人通之也。滁阳诸山,视吾家岩壑,不啻数坡垞耳,有欧、苏二老足目其间,遂与海内争千古,岂非人哉?读永叔亭记,白发太守与老稚辈欢游,几有灵台华胥之意,是必有所以乐之而后能乐之也。先生谪茶陵时,索《史记》,不得读,深恨谳辞之非,则其所以守滁者,必不在陶然兀然之内也。一进士左官,写以为蘧舍,其贤者诗酒于烟云水石之前,然叫骂怨咨耳热之后,终当介介。先生以馆阁暂麾,淡然忘所处,若制其家圃然者,此其得失物我之际,襟度何似耶?且夫誉其民以丰乐,是见任官自立碑也。州太守往来一秃,是左道也。醉翁可亭乎?扁墨初干,而浮躁至矣。先生岂不能正名方号,而顾乐之不嫌、醉之不忌也。其所为亭者,非盖非敛,故其所命者不嫌不忌耳。而崔文敏犹议及之,以为不教民莳种,而导之饮。嗟呼!先生有知,岂不笑脱颐也哉?子瞻得其解,特书大书,明已为先生门下士,不可辞书。座主门生,古心远矣。予与君其憬然存斯游也。
往岁己酉北上,舟过莲泾,访双林上人于积善庵,出所画竹卷属余题字。以后每经吴门,数欲过庵中而不果。盖不见上人者,六年矣。幽窗净几,薰茗相对,今日如复理梦中也。
上人屋后有美竹千竿,净绿如拭,今遂化为乌有。而上人笔墨乃益进,新枝古干,披展森然,如见真竹,岂此君神气都为上人摄尽,不复生理耶?冁然一笑,遂题其后。甲寅清和月。
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荼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此亦皆罢去。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
是时,辙亦迁海康,书来告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子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嗟夫!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人,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于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入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区区之迹,盖未足以论士也。
辙少而无师,子瞻既冠而学成,先君命辙师焉。子瞻常称辙诗有古人之风,自以为不若也。然自其斥居东坡,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诗比杜子美、李太白为有余,遂与渊明比。辙虽驰骤从之,常出其后。其和渊明,辙继之者亦一二焉。
绍圣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海康城南东斋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