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永兴中,镇南将军刘弘至隆中,观亮故宅,立碣表闾,命太傅掾犍为李兴为文曰:
天子命我,于沔之阳,听鼓鼙而永思,庶先哲之遗光,登隆山以远望,轼诸葛之故乡。
盖神物应机,大器无方,通人靡滞,大德不常。故谷风发而驺虞啸,云雷升而潜鳞骧;挚解褐於三聘,尼得招而褰裳,管豹变於受命,贡感激以回庄,异徐生之摘宝,释卧龙於深藏,伟刘氏之倾盖,嘉吾子之周行。夫有知己之主,则有竭命之良,固所以三分我汉鼎,跨带我边荒,抗衡我北面,驰骋我魏疆者也。
英哉吾子,独含天灵。岂神之祗,岂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异世通梦,恨不同生。推子八阵,不在孙、吴;木牛之奇,则非般模;神弩之功,一何微妙!千井齐甃,又何秘要!
昔在颠、夭,有名无迹,孰若吾侪,良筹妙画?臧文既没,以言见称,又未若子,言行并徵。夷吾反坫,乐毅不终,奚比於尔,明哲守冲。临终受寄,让过许由,负扆莅事,民言不流。刑中於郑,教美於鲁,蜀民知耻,河、渭安堵。匪皋则伊,宁彼管、晏,岂徒圣宣,慷慨屡叹!
昔尔之隐,卜惟此宅,仁智所处,能无规廓。日居月诸,时殒其夕,谁能不殁,贵有遗格。惟子之勋,移风来世,咏歌馀典,懦夫将厉。
遐哉邈矣,厥规卓矣,凡若吾子,难可究已。畴昔之乖,万里殊途;今我来思,觌尔故墟。汉高归魂於丰、沛,太公五世而反周,想罔两以仿佛,冀影响之有馀。魂而有灵,岂其识诸!
天子命我,在汉水北边,听着鼙鼓之声去沉思,领略先哲之遗泽,登上隆山而望远,在诸葛丞相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凭轼而致敬。
神异的事物随机应变,非凡的才能变化无穷,渊博的智者通达无惑,崇高的德行罕见不常。故而东风骤起,神兽咆哮,云雷升腾,潜龙出渊。伊尹解褐出仕于三使往聘,仲尼褰裳归鲁于季康之招,管仲显达于受命贤主,贡禹感激圣德而再次入仕。惊异于徐庶能识鉴珍宝,举荐卧龙于幽隐潜藏。叹奇于先主能坦诚倾心,赞识到您的宏伟之道。有了相知赏识的明主,就有尽心血而效死命的良臣。因此三分天下,跨带边荒,抗衡北方,驰骋魏疆。
您是何等的英伟绝伦,您含纳了天地之灵气。您岂止是神明?岂止是人中之精?您的思想是多么深远,德行是多么清明!我和您异世相生,惟有梦魂相通,多恨和您不能同生一世!您推演的八阵,不囿于孙武吴起;木牛的神奇,也并未仿效鲁班,神弓连弩的功用,是多么精深奥妙!千万火井齐砌,又是怎样的奥旨精义?
西周的功臣太颠、闳夭,名传后世,然而事迹无处可寻。哪能像您一样,做出良策妙划。臧文仲殁后,以言论见称,也不如您能言行并存于世。管仲反坫僭越不知礼,乐毅降赵有始而无终。怎么能比于您,明智睿哲,持守本真。(先帝)临终让位托付,您却坚辞不受,推让过于许由。处嫌疑位而莅国事,朝野上下却无流言。刑法得当,犹如郑国子产;教化百姓,美于鲁国孔丘。蜀汉之民知耻守礼,兵出渭河,魏境百姓也能安居。您不是皋陶就是伊尹啊,怎能仅是那管仲、晏婴,又岂能仅仅是圣人孔丘?我情绪激昂地每次这样感叹!
当年您隐居之时,惟选此宅,仁爱多智之人的居所,怎会没有规划格局?日升月落,时光流逝,谁能不殁,可贵的是能留有遗格。惟有您的功勋,能够影响改变来世风尚。吟颂歌咏您遗留的典章,懦夫也能得到激励。
您的典范长久深远,您的风仪超群卓绝。您的一切啊,都已难以追寻了!以前我和您相隔万里,殊途难同。如今我来,参拜您的故居丘墟。汉高祖魂灵归于故土丰沛,太公望五世皆返葬于周土。我用模糊的影子幻化着您的形象,希望追寻到您的踪迹,您若有灵,能体察到我的本心吗?
这篇铭文的主旨是赞颂诸葛亮。作者称赞诸葛亮是“神物应机,大器无方”,是“通人”,有“大德”。文中把诸葛亮比作古圣先贤伊尹、孔子,又说他的德行操守强于乐毅、过于管仲,良筹妙画高于太颠、闳夭,谦谨礼让强于许由,扶幼君治国事比于周公。其中叙说诸葛亮辅佐刘备,抗衡曹魏,治理蜀国,教化效美;还褒奖他推演八阵,不囿于孙武、吴起,制造木牛巧于鲁班,并歌颂其神弩之巧,造火井之功。又说诸葛亮的精神功勋,可以移风来世,使懦夫奋起,影响后代,威力无穷。全文极尽讴歌,充满对诸葛亮的尊敬、崇拜之情。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龙泉多大山,其西南一百馀里,诸山尤深,有四旁奋起而中窊下者,状类箕筐,人因号之为匡山。山多髯松,弥望入青云,新翠照人如濯。松上薜萝,纷纷披披,横敷数十寻,嫩绿可咽。松根茯苓,其大如斗,杂以黄精、前胡及牡鞠之苗,采之可茹。
吾友章君三益乐之,新结庵庐其间。庵之西南若干步有深渊二,蛟龙潜于其中,云英英腾上,顷刻覆山谷,其色正白,若大海茫无津涯,大风东来辄飘去,君复为构“烟云万顷亭”。庵之东北又若干步,山益高,峰峦益峭刻,气势欲连霄汉,南望闽中数百里,嘉树帖帖地上如荠,君复为构“唯天在上亭”。庵之东南又若干步,林樾苍润空翠,沉沉扑人,阴飔一动,虽当烈火流金之候,使人翛翛有挟纩意,君复为构“清高亭”;庵之正南又若干步,地明迥爽洁,东西北诸峰,皆竞秀献状,令人爱玩忘倦,兼可琴、可奕,可挈尊罍而饮,无不宜者,君复为构“环中亭”。
君诗书之暇,被鹤氅衣,支九节筇,历游四亭中,退坐庵庐,回睇髯松,如元夫巨人拱揖左右。君注视之久,精神凝合,物我两忘,恍若与古豪杰共语千载之上。君乐甚,起穿谢公屐,日歌吟万松间,屐声锵然合节,与歌声相答和。髯松似解君意,亦微微作笙箫音以相娱。君唶曰:“此予得看松之趣者也。”遂以名其庵庐云。
龙泉之人士,闻而疑之曰:“章君负济世长才,当闽寇压境,尝树旗鼓,砺戈矛,帅众而捣退之,盖有意植勋业以自见者。今乃以‘看松’名庵,若隐居者之为,将鄙世之胶扰而不之狎耶,抑以斯人不足与而有取于松也?”金华宋濂窃不谓然。夫植物之中,禀贞刚之气者,唯松为独多。尝昧昧思之:一气方伸,根而蕴者, 荄而敛者,莫不振翘舒荣以逞妍于一时;及夫秋高气清,霜露既降,则皆黄陨而无余矣。其能凌岁寒而不易行改度者,非松也耶?是故昔之君子每托之以自厉,求君之志,盖亦若斯而已。君之处也,与松为伍,则嶷然有以自立;及其为时而出,刚贞自持,不为物议之所移夺,卒能立事功而泽生民,初亦未尝与松柏相悖也。或者不知,强谓君忘世,而致疑于出处间,可不可乎?
濂家青萝山之阳,山西老松如戟,度与君所居无大相远。第兵燹之余,峦光水色,颇失故态,栖栖于道路中,未尝不慨然兴怀。君何时归,濂当持石鼎相随,采黄精、茯苓,烹之于洞云间,亦一乐也。不知君能余从否乎?虽然,匡山之灵其亦迟君久矣。
陵阳北郭隐,身世两忘者。
蓬蒿三亩居,宽于一天下。
樽酒对不酌,默与玄相话。
人生自不足,爱叹遭逢寡。
斋,故市廛也,恒市人居之,邻左右,亦惟市人也;前临大衢,衢之行,又市人为多也。挟策而居者,自项脊生始。无何,同志者亦稍稍来集,与项脊生俱。无中庭,以衢为庭。门半开,过者侧立凝视。故与市人为买卖者,熟旧地,目不暇举,信足及门,始觉而去。已,乃为藩篱,衷以修扉,用息人影;然耳边声哄然。每至深夜,鼓冬冬,坐者欲睡,行者不止。宁静之趣,得之目而又失之耳也。
项脊生日:“余闻朱文公欲于罗浮山静坐十年。盖昔之名人高士,其学多得之长山大谷之中:人迹之所不至,以其气清神凝而不乱也。夫莽苍之际,小丘卷石,古树数株,花落水流,令人神思爽然。况天闼地藏、神区鬼奥邪?其亦不可谓无助也已。然吴中名山,东亘巨海,西浸林屋、洞庭,类非人世,皆可宿春游者。今遥望者几年矣,尚不得一至。即今欲稍离市廛,去之寻丈,不可得也。盖君子之学,有不能屑屑于是者矣。”
管宁与华歆读书,户外有乘轩者,歆就视之,宁弗为顾。狄梁公对俗吏,不暇与偶语。此三人者,其亦若今之居也。而宁与歆之辨,又在此而不在彼也。项脊生日:“书斋可以市廛,市廛亦书斋也。”
铭日:
深山大泽,实产蛇龙。哲人静观,亦宁其宫。余居于喧,市肆纷那。欲逃空虚,地少天多。日出事起,万众憧憧。形声变幻,时时不同。蚊之声雷,蝇之声雨;无微不闻,吾恶吾耳。曷敢怀居,学颜之志。高堂静居,何与吾事!
彼美室者,不美厥身。或静于外,不静于心。余兹是惧,惕焉靡宁。左图右书,念念兢兢,人心之精,通于神圣;何必罗浮,能敬斯静。鱼龙万怪,海波自清。火热水濡,深夜亦惊。能识鸢鱼,物物道真。我无公朝,安有市人?
是内非外,为道为释。内外两忘,圣贤之极。目之畏尖,荆棘满室。厥恐惴惴,危阶是习。,余少好僻,居如处女。见人若惊,噤不能语。出应世事,有如束缚。所养若斯,形秽心忸。矧伊同胞,举目可恻。藩篱已多,去之何适?皇风既邈,淳风日漓。谁任其责,吾心孔悲。人轻人类,不满一瞬。孰涂之人,而非尧、舜!
今日秋风里,何乡一病翁。
力微须杖起,心在与谁同。
灾疾资千悟,冤亲并一空。
百年先得老,三败未为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