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舞象,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敽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亦云余行间之作也。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
我自十五岁以来,就喜欢写作诗歌。先父担心我荒废了经史的学习,多次拿这件事来劝诫我,我于是就放下笔不再写歌了,然而还是偷偷地写诗。等到科举考中之后,我和四面八方的贤士豪杰交友也就更广泛了,来来往往的馈赠答谢,时间长了,写的诗竟然填满了箱子。适逢国家灾难接二连三,我在江东倡导抗清大义,凡是以前一展雕虫小技的诗歌几乎丢失殆尽。从此,不管是外出筹划军队,还是入朝掌管起草诏令,还能够在闲暇之时吟诗作对。到清军渡江南下,长短不一的诗歌和奏章的草稿以及起草的诏令,一切都付与战火之中,这确实是文字的不幸啊!
我从丙戌年就开始在海上飘荡,至今已经十七年了。这期间忧虑国家思念家乡,为处境困窘悲伤,为动荡不安的局势忧愁,无时无事不足以扣动心弦的。有时领兵北伐,意气风发放声高歌,有时避让清军向南征讨,在寂静之时空旷之地,低声吟唱。每当风雨飘摇和波涛震荡之时,这些更加令孤独的臣子怀想旧主,令出行在外的游子想念亲人,难道这些诗篇是什么亡国之音吗?或许寄托了忠贞臣子的哀世之音吧!
丁亥年的春天,我的船在长江中翻了,丙戌年创作的诗歌也随之丢失了。然而搜集残缺不全的诗稿,十篇仅存三四篇。等到辛卯年位于浙江舟山的昌国被攻陷,书箱中的草稿竟然一篇也没有留下。文字多么的不幸,竟然达到这种地步!
接着这以后,我才编辑新旧篇章,渐渐地编成卷册。丙申年,昌国第二次陷落,诗稿丢失了十分之三。戊戌年,我在羊山一带翻船,诗稿丢失了十分之七。己亥年,在长江之战中,一同抗清的郑成功也战败了,我因隐秘行走才得以回来,大凡留下只能用来盖盛酱的瓦罐的诗文,全部和石头一起沉入江底,这才知道文字也有遭天灾的厄运啊。
近些年来,我悲叹国难未平,期待乱世平定如同盼望黄河变清一样的困难,想着借助乐歌来代替年谱。于是向亲朋好友索要他们收录的,宾客随从依次抄录的诗歌。我的记性很好,又把能够回忆起的旧作,记载在纸上,共得到若干首。这些也只不过像整锅肉中的一块而已。只是过去的诗作不能再查考,所以编订的难度几乎像恢复《广陵散》一样。
唉!国破家亡之际,我又不合情理地担任将帅,既然不能讨贼复仇,难道却想凭借诗作闻名后世吗?只是杜甫面临天宝之乱,在蜀地漂泊奔波,始终没有荒废诗歌创作,从那时到现在,他的诗都被称为诗史。陶渊明亲身遭逢晋乱,辞官回家,写实作文必定写上晋安帝义煕的年号。他的志向令人悲痛,他的真情的确令人怀念啊。既然这样,那么我的诗集为什么要取名为《奇零草》呢?这是因为卷册稀稀落落大量散失,已经不是全貌,譬如兵家握奇阵中的余阵,又可以用来说明这些都是我在军旅之间所创作的。
该文选自《张苍水集》第二编,是张煌言为自己的诗集《奇零草》所写的序。文章叙述了作者在国难频仍之际,写于军旅的诗歌内容及其存失情况,从中可以了解作者奔走军中、领兵报国的经历和慷慨长歌、以诗哀世的情怀,以及《奇零草》艰难成集的过程。全文一唱三叹,富于情感。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 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小娉婷,清铅素靥,蜂黄暗偷晕。翠翘欹鬓。昨夜冷中庭,月下相认。睡浓更苦凄风紧。惊回心未稳。送晓色、一壶葱茜,才知花梦准。
湘娥化作此幽芳,凌波路,古岸云沙遗恨。临砌影,寒香乱、冻梅藏韵。熏炉畔、旋移傍枕,还又见、玉人垂绀鬒。料唤赏、清华池馆,台杯须满引。
世以瞿塘峡口滟滪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以余观之,盖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弥漫浩汗,横放于大野,而峡之大小,曾不及其十一。苟先无以龃龉于其间,则江之远来,奔腾迅快,尽锐于瞿塘之口,则其崄悍可畏,当不啻于今耳。因为之赋,以待好事者试观而思之。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掀腾勃怒,万夫不敢前兮,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
余泊舟乎瞿塘之口,而观乎滟滪之崔嵬,然后知其所以开峡而不去者,固有以也。蜀江远来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忽峡口之逼窄兮,纳万顷于一杯。方其未知有峡也,而战乎滟滪之下,喧豗震掉,尽力以与石斗,勃乎若万骑之西来。忽孤城之当道,钩援临冲,毕至于其下兮,城坚而不可取。矢尽剑折兮,迤逦循城而东去。于是滔滔汩汩,相与入峡,安行而不敢怒。
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
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
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悲哉!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且置是事,略叙近怀。仆自到九江,已涉三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来。顷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饥饱,此一泰也。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余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此三泰也。计足下久不得仆书,必加忧望,今故录三泰以先奉报,其余事况,条写如后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余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