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在辽阳城南六十里,秀峰叠嶂,绵亘数百里。东引瓯脱,南抱辽阳,嶻嶪蓊郁,时有佳气,如海蜃然。嘉靖丁亥,予戍抚顺,丙申迁盖州,道出辽阳,乃与同志徐、刘二子游焉。
出南门,过八里庄、石门、钓鱼台。台,盖屯戍旧址也。东北有温泉,莹洁可鉴。南折入山,数里,抵祖越寺。路颇峻,稍憩于寺之禅堂,乃登万佛阁。阁在山半,缘崖旋转,越飞梁而入。凭栏四望,天风泠然,因宿于寺。时戊子日也,循东山,望螺峰,附太极石,入岩涧,高不满丈,深倍之,广半。俯看万佛阁,已在下方矣。前有亭,曰一览。自一览亭迤西而北,入龙泉寺。晡时,往香岩,乱溪而东,岩壑窈窕,僧房半出云间,扶杖登之。
明晨己丑,寺僧设斋,乃行,憩大树下。人境空寂翛然,有遗世之想。东峰危险,徐、刘二子浮白引满,其间适有吹笳者,声振林樾,闻之愀然。由此至大安,自东而北。自龙泉至此,约二十余里,陡绝洿陷,悬崖怪石,后先相倚,抚孤山,瞰深壑,奇花异卉,杂然如绣。行复数里。隍堂中开,诸山罗列,高爽清旷。视三寺为最西峰,空洞倚天。徐子题曰:“通明天”。是夕,有雨意。
翼日庚寅,晴霁,登中峰,顾瞻京国,远眺荒徼,山海混茫无际。东有罗汉洞,高寒袭人。又数息,至双井,一在树下。一在乱石间,泉甚冽。又数息,抵仙人台,峭壁断崖,北隅以木梯登望之,股栗。健者匍匐而上,有石枰,九仙环弈焉。自仙人台寻中会寺,入溪,穿石,荆棘塞路,不可杖,径仅容双趾。以匹布缚胸,使人从后挽之,扶滕侧足,盘跚而步,危甚。刘子先之,徐子与余相去数武,摘山花以诗赠余。余亦倚声和之。趺坐石上,一老进麦饼。值饥,食之厌,问其姓氏,笑而不答,乃至寺。自大安山行几二十里,因惫,坐僧房。久之,起视山冈,两浮屠相向争耸,乃自中会反祖越。
从者病,取道石桥,宿南村农家。回望诸峰,如在天上矣。兹山之胜,弘润秀丽,磅礴盘结,不可殚述。使在中州,当与五岳等。僻在东隅,高人、游士罕至焉。物理之幸不幸,何如也,昔柳州山水以子厚显,予之劣陋,弗克传其胜,姑撮其大概如此。
千山在辽阳城南面六十里的地方,高高耸立的山峰和重重叠叠的山岭,绵延横亘几百里。向东面牵挽着边境屯守之处,从南面环抱着辽阳城,高峻的山岭上长满着蓊郁茂密的草木,远望山中,经常可以看到非常美好的景物,好像是海市蜃楼一般。嘉靖六年,我被谪戍守抚顺所,嘉靖十五年,调往盖州卫,经过辽阳,就同志趣相投的朋友徐、刘二位到千山游览。
从辽阳城南门出发,经过八里庄、石门、钓鱼台。钓鱼台是屯边戍守的旧址。它的东北边有一个温泉,泉水清莹明洁,可以照见人。从这里向南转弯进山,走了几里路,到达祖越寺。这里的道路颇为险峻,在佛寺中唱经的殿堂里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向万佛阁攀登。万佛阁建在半山腰上,沿着山崖盘旋而上,跨过一座架在空中的桥梁走进阁里。我们靠着栏杆向四面眺望,天空吹着清凉的风,打算就到山上一座寺院里去过夜。这一天是四月初四日。我们顺着东面的山岭:远望海螺峰,攀附着太极石,走进一条山涧,山涧岸高不到一丈,水深大约有两丈,宽有五尺。低头再看万佛阁,它已经处在我们的下方了。前面有一座山亭,名叫一览亭。从一览亭往西北方向慢慢走去,来到了龙泉寺。下午时分,前往香岩寺,渡过一条溪水向东走,一路都是山岩和涧谷,深远而又曲折,远远望见香岩寺隐隐出现在云雾间,就拄着拐杖一口气登了上去。
第二天是初五日,寺院的僧人给我们安排了斋饭,吃过饭就上路,走累了就在一棵大树下面休息。四周环境空旷寂静、安适自在,使人产生超脱尘世的遐想。东面山峰高耸险峻,徐、刘两位朋友举起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那时正巧有一个吹奏胡笳的人,笳声在茂密成荫的树林里震荡,使人听了之后心里感到悲凄。从这里又前往大安寺,由东向北而行。从龙泉寺到这里,大约已经走了二十多里,一路都是陡峭的山岭、低陷的沟谷,高悬的山崖、怪异的岩石,前后相靠,一个接着一个,远望孤立的山峰、俯看深邃的峡谷,奇花异草,杂然交错如同锦绣。又走了几里路,见一条大峡谷从中间豁然展开,一座座山峰排列在两旁,峡谷里非常清爽而开阔。从我们所游过的祖越、龙泉、香岩三座寺院的方向来看,这里是最西面的一座高峰,在开阔的空谷中直耸云天。姓除的那位朋友给它取名“通明天”。这一天晚上,天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又过了一天是初六日,雨后天晴,我们登千山的中峰,回头瞻望京都,远眺荒远的边地,山海相连浑然一体,茫然无际。东面有一个罗汉洞,洞里的寒气侵人肌骨。走走歇歇好几次,来到了双井,一眼井在大树底下,一眼井在乱石之间,井里的泉水十分清冷。又走了一阵,来到仙人台,这里有陡峭的石壁和断绝的山崖,从山崖北边角上用木梯爬上去再往下看,两腿直发抖。身体健壮的人匍匐着爬了上去,那里有一个石头的棋盘,传说有九位神仙曾在这里围坐着下棋。从仙人台走出来寻访中会寺,走过一条小溪,穿过杂乱的山石,荆棘塞满了山路,手杖都无法插下去,小路只能容下两脚的脚趾。我们就用一匹布绑在胸部,让人从后面牵拉着,援着藤条,侧着双脚,一瘸一拐地走着,非常危险。刘先生在前头走,徐先生和我两个相隔只一两步,他摘下一朵山花,作了一首诗赠给我。我也就依着他的诗韵和了一首。我们盘腿坐在石头上,一位老人送上了麦饼。我正好肚子很饿,吃了麦饼感到非常满足,问老人姓什么,他笑着不回答,我们这才来到了中会寺。我们从大安寺出发走了将近二十里山路,都感到十分疲备,就在和尚的住房里坐下休息。坐了好久,站起来观看四周的山峰冈岭,只见两座佛塔相对着互相比试高低。于是,我们从中会寺又返回到祖越寺。
有个随从我们的人生了病,我们就经过那座石桥下山来,在南村的一户农家借宿。回头仰望群峰,全都像是在天上了。千山的美好景致,高大而又润泽,清秀而又瑰丽,山势磅礴无际,树木盘曲交错,不能用文字一一尽述。如果这座山处在中原地区,应当与五岳相等。然而它却地处偏僻的东部一角,名望高贵的人、四方游历之士,都很少有人来到这里。事物的道理就这样有的幸运、有的不幸,这是为什么呢?古时柳州的山水因为柳子厚写过游记文章而得以名扬天下,我的文笔粗劣浅陋,不能写出千山的美妙所在,姑且摘取它的大致情况记述在这篇文章里。
这篇游记虽是作者遭贬之后,由抚顺转赴盖州途中,顺道游了千山后写的。但文中没有一丝受过政治挫折后的颓丧情绪,作者游兴颇高,对边荒之地竟有千山如此名胜,欣喜万分,以真切自然的笔墨,对千山风光作了具体生动的描述,为人们展示了一幅极少见到的关外山水画卷。
此文在对千山及这次游历的背景作了必要的交代之后,随作者之足迹和目光,描述了千山的主要名胜,使人们具体了解了千山风光,亦感受到作者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欣喜心情。它的艺术特点就在真切自然,不仅语言简朴自然,不雕饰浮华,而且思想感情朴实真切,不矫揉造作。登木梯上仙人台,两腿发抖;从仙人台下山,让人用布带拽着;游累了,饿极了,即便是吃麦饼也觉得味道香。后面虽发一些不遇的感慨,但也没有柳宗元那样愤激,却显得平和而无奈,平心希望人们能了解这僻居边荒的千山名胜。
文章采用了全面铺叙的手法,笔势似无拘敛,但着墨并不散漫。每一处景观,都以精炼的文字,写出其独呈的异彩。还不时插进主观感受的描写,如听笳声激荡林樾,有“愀然”之感;见“诸山罗列”,有“高爽清旷”之慨;入溪穿石寻中会寺,有“危甚”之叹。虽仅稍作点染,却也将情与景结合起来,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
最后举五岳相比,又惋惜千山“僻在东隅”,作者无疑是暗含有对自己不遇的不平。但没有即此渲泄愤激之情,而是陡然煞住,借柳宗元著文为柳州山水扬名,申明自己写这篇游记介绍千山的本旨;这样的结尾是极富于意趣的,也表现了作者豁达洒脱的胸怀。
文章无论是说明方位,记叙游程还是状写景物,抒发感情。都极精练简洁。作者结合记游写景,抒发情怀。如山境空寂的遗世之想。峭壁断崖的股栗之惧,赋诗饮酒的陶然之乐,读来亲切生动。篇末议论事物的幸与不幸,寄寓了作者直而被贬的身世之慨。
作者于嘉靖十五年(1536年)被贬戍守东北边地,在由抚顺所转调盖州卫的途中,顺道和友人一起游览了千山,并写下这篇游记。

桃蹊惆怅不能过,红艳纷纷落地多。
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
日课四条,同治十年金陵节署中日记
一曰慎独则心安。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恶,而不能实用其力,以为善去恶,则谓之自欺。方寸之自欺与否,盖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故《大学》之“诚意”章,两言“慎独”。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力去人欲,以存天理,则《大学》之所谓“自慊”,《中庸》之所谓“戒慎”“恐惧”,皆能切实行之。即曾子之所谓“自反而缩”,孟子之所谓“仰不愧”“俯不怍”,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断无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之时。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则千言万语不离此旨。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程子谓“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四灵毕至,聪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飨帝”,盖谓敬则无美不备也。吾谓“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应。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祭献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能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者自立不惧,如富人百物有馀,不假外求;达者四达不悖,如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四应。人孰不欲己立己达,若能推以立人达人,则与物同春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谓之人;不如此,则曰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恶劳。无论贵贱智愚老少,皆贪于逸而惮于劳,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羞,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贤相,若汤之昧旦丕显,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无逸》一篇,推之于勤则寿考,逸则夭亡,历历不爽。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载,过门不入;墨子之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称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劳也。军兴以来,每见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艰苦者,无不见用于人,见称于时。其绝无材技、不惯作劳者,皆唾弃于时,饥冻就毙。故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
余衰年多病,目疾日深,万难挽回。汝及诸侄辈,身体强壮者少。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强而后有振兴之象,必使人悦神钦而后有骈集之祥。今书此四条,老年用自儆惕,以补昔岁之愆。并令二子各自勖勉。每夜以此四条相课,每月终以此四条相稽。仍寄诸侄共守,以期有成焉。
饥拾松花渴饮泉,偶从山后到山前。
阳坡软草厚如织,困与鹿麛相伴眠。
嘉庆十二年四月三日,商邱陈燕仲谋、陈焯度光招予游宋氏西陂。陂自牧仲尚书之没,至于今逾百年矣。又尝值黄河之患,所谓芰梁、松庵诸名胜,无一存者。独近陂巨木数百株,蓊然青葱,望之若云烟帷幕然,路人指言曰:“此宋尚书手植树也。” 既入陂,至赐书堂,晤其主人,出王翚石谷所为六境图,尤展成、朱锡鬯诸公题咏在焉。折而西,有小屋一区,供尚书遗像。其外则巨石布地如散棋,主人曰:“此艮岳石也,先尚书求以重价,而使王翚用画法叠为假山,其后为河水所冲败,乃至此云。”闻其言,感叹者久之。
抵暮,皆归,饮于陈氏仲谋。度光举酒属予曰:“子曷为记?”嗟夫!当牧仲尚书以诗文风雅倾动海内,一时文士景从响应,宾客园林之胜,可谓壮哉!今始百年,乃令来游者徒慨叹于荒烟蔓草之外,盖富贵固无常矣;而文辞亦何裨于是也?士亦舍是而图其大且远者,其可已。是为记。
湖天阔,清湘望断三更月。三更月,猿声是泪,鹃声是血。
曲终数点烟鬟没,此间自古离愁窟。离愁窟,几丛斑竹,临江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