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野,万邦错峙。惟王守国,设险于此。呀谷成堑,崇颠若垒。势轶赤霄,气吞千里。洪河在下,太室旁倚。岗盘岭蹙,虎伏龙起。锁天中区,控地四鄙。出必由户,入则同轨。拒昏纳明,闭乱开理。
昔在秦亡,雷雨晦冥。刘项分险,扼喉而争。汉飞镐京,羽斩东城。德有厚薄,此山无情。
维唐初兴,时未大同。王于东征,烈火顺风。乘高建瓴,擒建系充。奄有天下,斯焉定功。
二百年间,大朴既还。周道如砥,成皋不关。顺至则平,逆者惟艰。敢迹成败,勒铭巉颜。
茫茫天下,众多诸侯国交相耸峙争胜。唯有周天子守护国家,设置险阻于成皋。大而深的山谷成了战壕,高山成了堡垒。气势超越云霄,气吞千里。下面就是滚滚的黄河,边上偎依的是那嵩山。山岗、峻岭聚拢于此,为藏龙卧虎之地。要想扼据中原,首先要控制四方边邑。成皋为出入必经之门户,出入者必尊其法度。昏蒙而不明事理者,当拒其出入,昭明通达者,准予往来;关开关闭,关系国家治乱,乱时闭,治时开。
昔日秦国灭亡,雷雨交加,天地昏暗。秦亡之际楚汉相争时,刘邦与项羽分别相持于成皋天险两侧,扼守成皋险要关隘互相争斗。汉王刘邦战胜后如龙飞天,进据长安为天子,楚霸王项羽战败后在东城自颈而亡。刘邦取胜,并非成皋关山对他有情,是由于德厚;项羽败死,并非关山对他无情,是由于德薄,成皋关并无好恶之情,兴实由德,险不足恃。
维护唐初的兴盛,首先要天下统一太平。李世明率军东征,气势之盛,如烈火乘着顺风,所向无敌。居高临下,如于高屋脊上向下泼倒瓶水一般,势不可遏,当时割据军阀窦建德、王世充先后被擒。完全拥有天下,正是由此事而定下统一国家的功勋。
自高祖武德元年至宪宗元和年间,人的本性质朴。唐政治清明,贡赋平均如磨刀石,成皋也不用关闭。政治清顺,就天下太平;世浊逆乱,国家就有灾难。我怎敢考知成败兴亡的事迹与规律,铭刻在成皋的峻岩上呢!
这篇文章的主旨是围绕着成皋天险这一中心层层有序地阐发出来的。开头一段总写成皋的形势,从它自然形势的异常险要和战略地位的至关重要,说明成皋天险关乎天下的兴亡治乱。第二段紧承上文,以历史上发生于此的楚汉相争为例,具体说明成皋确系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并从战争的结果总结出天险固然重要,“德厚”更为关键的经验教训,强调了“德”对据有天下的决定作用。第三段由远及近,以唐开国之初于此平定天下、奠定基业的历史事实,进一步说明成皋天险关系国家统一的重要性,并为中唐社会现实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历史经验。第四段借对有唐“二百年问”“成皋不关”历史的回顾和赞颂,含蓄地表达了对现实的隐忧,并对企图拥兵自雄的逆乱者发出警告。最后点明作铭的目的在于让世人明鉴历史教训。
这篇文章在艺术上既体现了铭文以四字为句和押韵的特点,又全然没有因形式整齐划一而造成的呆板凝滞之弊。通篇笔力雄健,气势充沛,语言生动,文采斐然,堪称铭文的典范。其中第一段描写成皋自然形势的文字,调动正面描写、侧面烘托等艺术手段,运用比喻、夸张、排比等多种修辞手法,不仅使得 成皋高峻奇险、蜿蜒起伏的风貌历历如绘,而且将这座天然要塞写得气势飞动,令人惊心动魄。再如以“雷雨晦冥”比喻秦亡动荡不安、天下大乱的形势,用“烈火顺风”形容唐军异常迅猛、不可阻挡的气势,都形象生动,富有表现力。
拟人化手法的运用,也是此篇的一个特色。作者笔下的成皋已不再是客观的自然之物,而被赋予了生命,具有人的意志和感情。它宛如一个顶天立地、生龙活虎的巨人,“锁天”、“控地”,牢牢掌握着天下出入必经的门户,“拒昏纳明,闭乱开理”,主宰着历史的命运。不仅如此,作者还写到“德有厚薄,此山无情”,古“奄有天下,斯焉定功”,“顺至则平,逆者惟艰”,对它的公正无私、爱憎分明以及 文它统一天下的功绩给予了高度评价,流露出一片赞佩之情。成皋的形象,如此庄严神圣,自然不仅仅是一座天然要塞,而俨然是人民意愿的象征。作者正是借成皋这一人格化了的形象,表达了自己的思想倾向,有力地揭示了文章的主旨。
古代铭文中多以歌功颂德为主,可取的很少,只有少数作品意存警戒,具有一定的价值。晋人张载的《剑阁铭》是其中成就突出的一篇。《文心雕龙·铭箴》称赞说:“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骏驳,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而《成皋铭》,无论在文体的省净、辞采的鲜明或是语言的凝练、音韵的铿锵 方面,较之张载的《剑阁铭》都毫不逊色,甚至在文气充沛方面还略胜一筹,与《剑阁铭》堪称古代铭文中的双璧。
吕温生活的中唐社会,经过安史之乱的沉重打击,已经不复有往昔的繁荣。各种社会矛盾错综复杂,日趋尖锐。其中,王朝统治力量的衰微和藩镇割据势力的扩大,尤其严重地影响到唐朝的和平统一乃至生存发展。在这种情势下,作为永贞革新运动重要成员之一的作者写作此文,显然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出于对国事的关心和忧虑,警示当世。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
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
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
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
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
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
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吴淞江之旁。盖图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见矣。土薄而俗浇,县人争弃之。予妻之家在焉。予独爱其宅中闲靓,壬寅之岁,读书于此。宅西有清池古木,垒石为山;山有亭,登之,隐隐见吴淞江环绕而东,风帆时过于荒墟树杪之间;华亭九峰、青龙镇古刹浮屠皆直其前。亭旧无名,予始名之曰“畏垒”。
《庄子》称:庚桑楚得老聃之道,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智者去之,其妾之絜然仁者远之。臃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三年,畏垒大熟。畏垒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而予居于此,竟日闭户。二三子或有自远而至者,相与讴吟于荆棘之中。予妻治田四十亩,值岁大旱,用牛挽车,昼夜灌水,颇以得谷。酿酒数石,寒风惨栗,木叶黄落;呼儿酌酒,登亭而啸,忻忻然。谁为远我而去我者乎?谁与吾居而吾使者乎?谁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作《畏垒亭记》。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王忧之。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问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与议聘金。曰:“是从我糠覈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悦,优厚之。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遂出门去。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 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一日,王偶过,圆訇然来,直中面目。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见之,怒甚,呼女垢骂。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夫人怒顿解,释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讥,惭言唯唯,不甚响答。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给谏自诣公所。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则客去远。
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公怒,斧其门。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公乃止。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无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无孙。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婢妪无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侍。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袴,与婢扶之入。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女不听,以衾蒙之。少时,无声,启视,已绝。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裀褥。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大喜,如获异宝。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公子入室,尽遣婢去。早窥之,则塌虚设。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罣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赢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馀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则美,然较昔日则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人,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已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蜀茶寄到但惊新,渭水煎来始觉珍。
满瓯似浮堪持玩,况是春深酒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