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天下女子的多情,难道还有像杜丽娘那样的吗?梦见那位情人就得病,一病便弥留不起,以至亲手描绘自己的画像传于世后就死了。死去三年,又能在冥冥之中寻求到所梦的人而复生。像杜丽娘这样,才可以称得上是有情之人。她的情在不知不觉中激发起来,而且越来越深,活着时可以为情而死,死了又可以为情而生。活着不愿为情而死,死而不能复生的,都不能算是最深的感情。梦中产生的情,为什么一定不是真的呢,天下难道还缺少这样的梦中之人吗?一定要挨到男女同床了才算是成亲,等到挂冠辞官后才感觉安全的,都是只看事情表面的说法。
记述杜太守事迹的故事,模仿了晋代武都太守李仲文、广州太守冯孝将儿女恋爱的传说,我稍加改动而写了这个剧本。至于杜太守拘押拷打柳梦梅,也就象汉代睢阳王拘押拷打谈生了。
唉,人世的事情,不是人世所能理解透彻的。自己不是学问贯通古今的人,所以常常用理去加以推究了。只是一味强调从理的角度看此事一定没有,又怎么知道从情的角度看一定存在呢?
汤显祖之所以被明末自命为卫道士的夫子们恨之入骨,视之为毒蛇猛兽者非它,端为《牡丹亭》一剧耳。所以直到清代,还有些笔记,说亲眼看到汤显祖因《牡丹亭记》败坏礼教而在阴曹地府下油锅上刀山。
那些连篇鬼话,无非证明汤显祖罪该万死。在理论上驳他不倒,也无权下一道禁演停演的法令,“革命”的大字报此时尚未发明,就只好出此下策了。明知没有人置信,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高明办法,就这样胡乱说一通。可恶固然可恶,却也可怜。在汤显祖写《牡丹亭记》之前,他的诗文和奏疏已经捅了不少乱子了。现在居然仍旧不肯安分守己,在世俗的眼光中,原是无法理解的。看来,汤显祖对这个题材,对这个主题,对这个“一生爱好是天然”的杜丽娘,在感情上已经爱之甚深,到了自己无法控制的程度了。一旦到了他在这篇题词中所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程度,要他放下笔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汤显祖既写了《牡丹亭记》,深恐别人予以曲解,因此又写题词。题词公开宣称:“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这就是为《牡丹亭记》一个剧本作辩护,矛头所指是为一切“恒以理相格”的“通人”,所树的对立面是一大群人“梦中之情,何必非真”。这是汤显祖的快人快语。任何卫道君子,要在梦中绝对排除七情六欲的干扰也是困难的。曹操、秦桧之类也难免有冤魂向之索命的梦,这原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古人对心理学虽缺乏研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说出了一些道理的作者在剧本中,也写了一个“以理相格”的通人,名叫陈最良,是杜丽娘的塾师。所不同者,这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道貌岸然的伪装还有一定的限度,不像汤显祖在政治生涯、文艺生涯所遇到的那些通人那样面目狰狞罢了。
《牡丹亭记题词》和《牡丹亭记》都是中国古代文化遗产中的瑰宝,都闪耀着“资本主义萌芽时代”的对于人的价值重新认识的思想光辉,和西方的莎士比亚的剧作的人文主义思想东西互为映衬,不约而同,堪称奇迹。可悲的是,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时代”随着明末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的尖锐化所导致的明代的灭亡而夭折了。人们所能做的,无非是围绕着“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作些文字游戏般的诠释而已。如此等等。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汤显祖也就显得格外伟大。杜丽娘成了“有情人”的典型,也造就了无数扮杜丽娘的表演艺术家。个别的杜丽娘在“梦”中相会的也许是外国的柳梦梅,这不能要求汤显祖负责的。因为不演戏,不扮杜丽娘的女性,也会做这种梦的。
汤显祖的剧作《牡丹亭》,完成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即从遂昌辞官归还临川后不久。《牡丹亭》以杜丽娘与柳梦梅生死不渝的爱情为线索,塑造了为追求幸福爱情“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形象;作者歌颂具有天下之至情的杜丽娘,并以“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一语,肯定了这种虚构的理想王国,以及青年男女对于传统礼教的大胆反抗,从而使全剧洋溢着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此文当亦作于此时。
百骑河滩猎盛秋,至今血渍短貂裘。
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骷髅。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夫求祸而辞褔,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花满银塘水漫流。犀槌玉板奏凉州。顺风环佩过秦楼。
远汉碧云轻漠漠,今宵人在鹊桥头。一声敲彻绛河秋。
自初九日别台山,初十日抵黄岩,日已西,出南门三十里,宿于八岙。
十一日,二十里,登盘山岭,望雁山诸峰,芙蓉插天,片片扑人眉宇。又二十里,饭大荆驿。南涉一溪,见西峰上缀圆石,奴辈指为两头陀,余疑即老僧岩,但不甚肖。五里,过章家楼,始见老僧真面目:袈衣秃顶,宛然兀立,高可百尺。侧又一小童,伛偻于后,向为老僧所掩耳。自章楼二里,山半得石梁洞。洞门东向,门口一梁,自顶斜插于地,如飞虹下垂。由梁侧隙中层级而上,高敞空豁。坐顷之,下山。由右麓逾谢公岭,渡一涧,循涧西行,即灵峰道也。一转,山腋两壁,峭立亘天,危峰乱迭,如削如攒,如骈笋,如挺芝,如笔之卓,如幞之欹。洞有口如卷幕者,潭有碧如澄靛者。双鸾、五老,接翼联肩。如此里许,抵灵峰寺。循寺侧登灵峰洞。峰中空,特立寺后,侧有隙可入。由隙历磴数十级,直至窝顶,则窅然平台圆敞,中有罗汉诸象。坐玩至瞑色,返寺。
十二日,饭后,从灵峰右趾觅碧霄洞。返旧路,抵谢公岭下。南过响岩,五里至净名寺路口。入觅水帘谷,乃两崖相夹,水从崖顶飘下也。出谷五里,至灵岩寺。绝壁四合,摩天劈地。曲折而入,如另辟一寰界。寺居其中,南向,背为屏霞嶂。嶂顶齐而色紫,高数百丈,阔亦称之。嶂之最南,左为展旗峰,右为天柱峰。嶂之右胁,介于天柱者,先为龙鼻水。龙鼻之穴,从石罅直上,似灵峰洞而小。穴内石色俱黄紫,独罅口石纹一缕,青绀润泽,颇有鳞爪之状。自顶贯入洞底,垂下一端如鼻,鼻端孔可容指,水自内滴下注石盆,此嶂右第一奇也。西南为独秀峰,小于天柱,而高锐不相下。独秀之下为卓笔峰,高半独秀,锐亦如之。两峰南坳,轰然下泻者,小龙湫也。隔龙湫与独秀相对者,玉女峰也。顶有春花,宛然插髻。自此过双鸾,即极于天柱。双鸾止两峰并起,峰际有僧拜石,袈裟伛偻,肖矣。由嶂之左胁,介于展旗者,先为安禅谷,谷即屏霞之下岩。东南为石屏风,形如屏霞,高阔各得其半,正插屏霞尽处。屏风顶有蟾蜍石,与嶂侧玉龟相向。屏风南去,展旗侧褶中,有径直上。磴级尽处,石阈限之。俯阈而窥,下临无地,上嵌崆峒。外有二圆穴,侧有一长穴,光自穴中射入,别有一境,是为天聪洞,则嶂左第一奇也。锐峰迭嶂,左右环向,奇巧百出,真天下奇观!而小龙湫下流,经天柱、展旗,桥跨其上,山门临之。桥外,含珠岩在天柱之麓,顶珠峰在展旗之上,此又灵岩之外观也。
十三日,出山门,循麓而右。一路崖壁参差,流霞映采。高而展者,为板嶂岩。岩下危立而尖夹者,为小剪刀峰。更前,重岩之上,一峰亭亭插天,为观音岩。岩侧则马鞍岭横亘于前。鸟道盘折,逾坳右转,溪流汤汤,涧底石手如砥。沿涧深入,约去灵岩十余里,过常云峰,则大剪刀峰介立涧旁。剪刀之北,衙岩陡起,是名连云峰。从此环绕回合,岩穷矣。龙湫之瀑,轰然下捣潭中。岩势开张峭削,水无所着,腾空飘荡,顿令心目眩怖。潭上有堂,相传为诺讵那观泉之所。堂后层级直上,有亭翼然面瀑。踞坐久之,下饭庵中。雨廉纤为止,然余已神飞雁湖山顶,遂冒雨至常云峰。由峰半道松洞外,攀绝磴三里,趋白云庵。人空庵圮,一道人在草莽中,见客至,望望去。再入一里,有云静庵,乃投宿焉。道人清隐,卧床数十年,尚能与客谈笑。余见四山云雨凄凄,不能不为明晨忧也。
十四日,天忽晴朗,乃强清隐徒为导。清隐谓湖中草满,已成芜田,徒复有他行,但可送至峰顶。余意至顶,湖可坐得。于是人捉一杖,跻攀深草中,一步一喘,数里始历高巅。四望白云迷漫一色,平铺峰下。诸峰朵朵,仅露一顶,日光映之,如冰壶瑶界,不辨海陆。然海中玉环一抹,若可俯而拾也。北瞰山坳立内,石笋森森,参差不一。三面翠崖环绕,更胜灵岩。但谷幽境绝,惟闻水声潺潺,莫辨何地。望四面峰峦,累累下伏如丘垤,惟东峰昂然独上,最东之常云,犹堪比肩。导者告退,指湖在西腋一峰,尚须越三尖。余从之。及越一尖,路已绝,再越一尖,而所登顶已在天半。自念《志》云:“宕在山顶,龙湫之水即自宕来。”今山势渐下,而上湫之涧,却自东高峰发脉,去此已隔二谷。遂返辙而东,望东峰之高者趋之,莲舟疲不能从,由旧路下。余与二奴,东越二岭,人迹绝矣,已而山愈高,脊愈狭,两边夹立,如行刀背。又石片棱棱怒起,每过一脊,即一峭峰,皆从刀剑隙中攀援而上,如是者三。但见境不容足,安能容湖?既而高峰尽处,一石如劈;向惧石峰撩人,至是且无峰置足矣。踌躇崖上,不敢复向故道,俯瞰南面石壁下有一级,遂脱奴足布四条,悬崖垂空,先下一奴,余次从之,意可得攀援之路。及下,仅容足,无余地。望岩下,斗深百丈,欲谋复上,而上岩亦嵌空三余丈,不能飞陟。持布上试,布为突石所勒,忽中断。复续悬之,竭力腾挽,得复登上岩。出险,还云静庵,日已渐西。主仆衣履俱敝,寻湖之兴衰矣。遂别而下,复至龙湫,则积雨之后,怒涛倾注,变幻极势,轰雷喷雪,大倍于昨。坐至暝始出,南行四里,宿能仁寺。
十五日,寺后觅方竹数握,细如枝。林中新条,大可径寸,柔不中杖,老柯斩伐殆尽矣。遂从歧度四十九盘,一路遵海而南,逾窑岙岭,往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