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塞垣路,风劲戛貂裘。翩翩数骑闲猎,深入黑山头。极目平沙千里,惟见雕弓白羽,铁面骏骅骝,隐隐望青冢,特地起闲愁。
汉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颜皓齿,深锁三十六宫秋。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减翠娥羞。戎虏和乐也,圣主永无忧。
塞外的太阳已经落下了,狂风呼啸地袭卷着人们身着的战袍。几位兵士带着弓箭,策马深入黑山头。极目远眺,茫茫千里黄沙,一望无际,空旷的天地里只有几位行猎的好手携雕弓,佩白羽,表情严肃,如风驰电掣般策马飞奔。隐隐约约竟仿佛望见了夜色里的昭君陵,心里波澜起伏。
汉家天子正当青春年盛,汉家天下幅员辽阔,洋洋四百州,民殷国富。然而,天子竟不能凭借实力巩固国防,靠一位苦命的宫女去“和蕃”。朝堂上不是没有经天纬地的奇才,边境上更不缺少镇守一方的良将,可“和蕃”一事还是照例进行,将天下社稷的安危托付于一女子之手,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如今边疆地区太平、和睦,皇上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词的上片主要描写边地骑兵驰骋射猎的雄壮场面。古人每以“猎”指称战事,“闲猎”实际就是进行军事操练。落日、劲风渲染出紧张的战斗氛围。平沙千里提供了辽阔的习武场景,弓箭骏马烘托出骑士的飒爽英姿。循此理路当展开对国力军威的铺陈,高扬英雄主义的风采。不料“隐隐”以下折人了由昭君的青冢引起的“闲愁”,其实此“愁”不但非“闲”,相反是对国运的深长忧思。
下片即是其所思的内容,在堂皇的颂词下蕴含着辛辣的讽刺。皇帝贵为天子,统有天下,后官佳丽,供其享用;庙堂有治国的贤相,边疆有善谋的良将:没想到国家的安定却要靠小女子的和亲换来。“不减”一句将此前的堂堂国威全部扫却,其犀利简直使大宋君臣无地自容。结尾二句又复归歌功颂德之词,极尽揶揄挖苦,矛头直指皇帝。回观上片所写的骑射场景,可知它只是词人的想象之境,现实的情况是君王纵乐、文恬武嬉,边备废弛,只能以割地赔款来求得苟安于一时。有鉴于此,词人才会以下计大段的讽刺感慨系之,以与上片的理想之境构成强烈对比。
值得指出的是,联系山谷所处的时代背景,他的讽刺矛头是直接指向变法派的。这‘时期的诗歌中山谷表现出与当政者断然不合作的态度,时露鄙夷讥讽,其例证彰彰具在,可以参观。尤其可堪玩味的是,王安石有咏昭君的《明妃曲二首》,当时和者甚众。山谷由昭君这热门话题而兴感作词,也在情理之中。王安石在诗中称“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在王安石可能是要故作惊世骇俗之论,而这或许也是引发山谷深思的触媒之一。
北宋时期,在金国兴起之前,中华大地上长时间是宋、辽、夏鼎足而立的局面,可是堂堂大宋却是懦弱而受屈辱的一方。宋真宗景德元年末(1005年1月),宋与辽在澶州定下“澶渊之盟”,宋每年向辽输银10万两,绢20万匹,景德三年(1006年),在党项族首领攻占西北大片领土的情况下,宋朝反而封他为西平王(这时还没有建立大夏国),每年“赐”银万两、绢万匹,钱二万贯。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辽国扬言要发大军南下,仁宗不敢抵抗,派大臣到辽求和,答应每年再赠给银10万两,绢10万匹。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年)底,宋军在连续惨败后向西夏求和,又每年“赐”银5万两,绢13万匹,茶叶2万斤,令在各节日和元昊生日共“赐银2万两,银器2千两,绢、帛、衣著等2万3千匹,茶叶1万斤”。宋朝皇帝在强敌压境,虎视眈眈的形势下,不图富国强兵,一味地屈膝求和,企图用金钱来购买和平。须知乞讨来的和平,用金钱买来的和平都是不能巩固的。北宋亡于此,南宋也亡于此。这是付出了高昂代价的历史教训。黄庭坚有见于此,所以他在词中提出:“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就不应当采取这样的下策。在词的结拍中他说这样的政策只能使“戎虏和乐”,而“圣主永无忧”则是反话,因为这种政策不可能产生“永无忧”的结果。这样的“主”也不是“圣主”。黄庭坚两次被谪贬,他在词中借古喻今对国家大事委婉陈词,可见其良苦用心。
此词作年已难确考。山谷早年在针砭时弊方面颇具胆识,从其对边事的关注及其批判锋芒看,它只能作于在北方为官的时期。有论者以为此词作于词人任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期间(1072年—1079年)。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
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
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凄凄陈述圣,披褐鉏俎豆。
学为尧舜文,时人责衰偶。
柴门车辙冻,日下榆影瘦。
黄昏访我来,苦节青阳皱。
太华五千仞,劈地抽森秀。
旁古无寸寻,一上戛牛斗。
公卿纵不怜,宁能锁吾口?
李生师太华,大坐看白昼。
逢霜作朴樕,得气为春柳。
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
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
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
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
玉子纹楸一路饶,最宜檐雨竹萧萧。
羸形暗去春泉长,拔势横来野火烧。
守道还如周柱史,鏖兵不羡霍嫖姚。
浮生七十更万日,与子期于局上销。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 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