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朕式观古初,灼见天命。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
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摹,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予谅暗之中。胡不百年,为之一涕。於戏!死生用舍之际,孰能违天?赠赙哀荣之文,岂不在我!宠以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庶几有知,服我休命。
大宋皇帝敕令:我观察古初,闪亮如见到上天的旨意。将发生十分重要的事情,必定会有世上罕见的奇才之士出生。使得他一时名震四海,学问贯通千年:智慧足以通过天道,思辨足以使他的言论成为行动;卓越的文采,足以用多彩的笔法描饰世间万物;卓绝的行为,足以使四方受其影响。运用他的能力在一年之间,很快能够使天下风俗为之一变。
当代的高官王安石,年少时学习孔孟的学说,晚年师从于佛教(瞿昙·释迦牟尼)、老子(老聃),汇集古代《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的遗文,阐释自己的意思;批判百家的各种落后的观点,用新的思想教化人民。属于熙宁年间大有作为的贤臣,名冠群臣的首要人物。他所受到皇帝笃信的程度,古今所没有。本来还需要看到他所创建的功业大成之时,突然产生了隐居山林的兴趣。把富贵视为浮云,放弃高官如同脱去鞋子一样。经常跻身在渔夫和樵夫当中,安然地与麋鹿为友。出仕为官和退隐山林的美德,令人感到雍容大度。
我刚刚登基之初,为先帝(神宗皇帝)居丧十分悲痛。十分眷恋王安石这位三朝元老,他远在长江之南的江宁。详细研究他治理国家的方略,很希望亲眼见到他的风采。哪里想到在我为先帝居丧期间听到了他亡故的消息。为什么不能够长寿百年,这让我不由地为他痛哭一场。哎呀!人的死与生上天早已安排,谁能够违背天意?对他赠送财物和谥号的敕文,难道不正是我的责任!追封为太傅列于师傅大臣的名位,使之成为儒者的一种荣耀。如果你九泉之下有知,就接受我给你的这光荣的诰命吧!
此文可分三段。第一段全面概括了王安石一生的伟业功绩。敕,原是告诫、嘱咐,这里特指皇帝的命令或诏书。本文采用第一人称的写法,苏轼是代帝草诏,即用皇帝的口气说话的。式,语助词。太初,远古。灼,明显。这句话表现出封建的“宿命论”。“非常之大事”,指王安石变法。“希世之异人”,指推行新法的王安石。以下从“名”、“学”、“智”、“辩”、“文”、“行”(品德)、“用”(被皇帝所用,指王安石拜相)七个方面,总结全段,概括了王安石一生的业绩。特别是最后一句,“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不到一年时间,新法风行全国,一洗旧俗,简直是对新法的颂歌。
第二段,写王安石“进退之美”。可分两层,从“方需功业之成”以前分开。第一层写王安石学成而进。先从“少学”写起,写出他多师善学,化古书为己意,且能推陈出新,用于民众。学成而进,拜相而深受皇上信任。第二层写功未成而思退。隐含变法中的险阻曲折。王安石曾两次罢相,能上能下,泰然自若,充分表现出王安石进、退相安的美德。“浮云何有”,典出《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比喻王安石把荣华富贵看成浮云,与己无关,任其飘散,而不去孜孜以求地紧紧追逐。“脱屣如遗”,典出《淮南子·主术》:“尧举天下而传之舜,犹却行脱屣(鞋子)也。”这里借尧舜的故事说明王安石罢去相位好象脱掉鞋子一样容易而毫不可惜。这说明王安石并不贪恋高官厚禄。那班死抓权势不放的“官迷”以及“蹲着茅坑不拉屎”的尸位素餐者,与王安石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第三段,写“临御方初”的新皇帝不忘老臣,特赠太傅。前两段是就王安石来说的,这一段笔锋一转,是从皇帝自己这个角度来说的。这一段也分两层,从“於戏”之前分开,前一层写皇帝不忘老臣。哲宗初登皇位,正在哀痛父母恩德之时,又遇老臣告终,含有哀痛之中又遇哀痛之意。罔极,指父母对子女的恩德无穷无尽。谅暗,指天子居丧.一般人的居丧叫“在疚”。第二层写追赠太傅。先从感叹开头,“於戏”,等于说“呜呼”,表示悲哀的感叹词,接着说生死在天,而给死者以文字褒奖,权力却在于皇帝自己。意即可以行使皇权,对王安石加封。写到这里,已经水到渠成,最后自然而然地宣布:追封王安石为太傅。到此嘎然而止,文章自然结束。
此文层次清晰,布局得体,比喻形象,语句流畅,虽用韵语骈体,但已骈散结合,可以说基本上散文化了,所以并不艰涩难懂。此外,本文短小精悍。把王安石一生的业绩融入几百字的小文之中,显示出苏轼高度的概括能力。从另一个角度说,王安石一生的业绩很多,不可能全写,只有下一番选择材料的功夫了,所以说“重点选材”也是本文的特点之一。
这篇诏令虽然以朝廷名义颁发,但其感情色彩却是苏轼个人的,其风格表现为苏轼所独特的汪洋恣肆、明白畅达。但由于王安石处于变法失败之后,故苏轼在诏令中对其在学术、政治方面的贡献及出处大节的评价虽高但显得虚浮,若隐若现,盖保守派之当权,不能尽意倾谈吧l是文句式整齐,气势豪健l结构谨严,联系紧密。但是,苏轼之宏论过多,而显得重复累赘,有冗长之弊。
风格 这是苏轼居官翰林院时,代朝廷拟作的制诰。这类作品,浑厚雄放,典赡高华,工丽绝伦中又笔力矫变,和他古文的恣肆风格很相近。就体式而论,基本上以四六为主,杂有少数五言和七言句式。 全篇皆用对仗,但平仄只是大致相对,文章节奏极富于变化,显得错杂有致,质朴遒劲。
创作手法 意在言外的寄意技巧:微讽 元祐元年(1086年),王安石在金陵病逝。其时神宗已死,新党人士虽未完全肃清,但旧党掌权,已经开始逐项废除新法。而随着新法始作俑者去世,对王安石及其政治遗产加以必要的评价,既有现实意义也有重要的象征意义。苏轼虽然不赞成司马光等人全盘否定新法,主张保留其中的合理内容,但从总体政治立场来说,一直以来反对和批评的立场并未改变。因此,无论是当时的政治大势还是苏轼个人的立场,都决定了这篇制词的基本取向。不过,追赠太傅,在王安石去世后为之续增一份哀荣,按照惯例应属美词。……但在这篇制词之中,对于王安石却不可以显斥。这对苏轼是一个挑战。
在苏轼看来,“瞿、聃”可以带来亡国祸民之灾,而王安石的“新学”,亦即新法的政治理论基础,乃是以“晚师”之佛老僭越和违背“少学”之孔孟。在此,苏轼同样是在声色不动之间,借“少学”与“晚师”的对比提醒人们思考:以这样僭越和悖逆的姿态重新解释“六艺之遗文”,除了片面“断以己意”以外,还能有怎样的结论呢?把百家学说视如“糠秕”,以新学“作新斯人”,除了“枉人之材,窒人之耳目”以外,还能有怎样的结果呢?纵观全文,苏轼从新法实践及其理论基础等两个根本方面,对王安石作出盖棺之论。当然,这样寓贬于褒的评价主要针对王安石的政治主张,对于王安石个人的人格精神和操守,苏轼依然给予了高度的赞美。
高尚的思想情操 这样的评价,已超越了政见,上升到更高的层次,他以“作新斯人”来写王安石,既是他对王安石的新认识,也是他夫子自道。他在黄州时,就已“作新人”了,从苏轼变成苏东坡,现在他为皇帝代笔,对王安石作盖棺之论,就要用一种新的气象“作新斯人”。此文一出,人人都说好,连恶毒咒骂王安石的人都无话可说,可文章究竟好在哪里?当时的司马光不懂,后来的朱、陆也没有读懂,它之所以能超越所有对立和分歧,就因为觉醒了思想者的共和意识。
元丰八年(1085年),神宗病逝,哲宗即位改元祐,起用司马光,吕公著等,新法遭到猛烈的抨击和逐一废除。四月,王安石病逝金陵,司马光写信给吕公著说:“褒恤之典,不可不厚。” 特追赠太傅。五月东坡奉令草制(皇帝的诏书叫“制”。中书舍人或为皇帝起草公文书,叫做“草制”)。
苏轼和王安石,在如何改革政治,如何振兴宋王朝的策略上,他们的观点是不一致的。因为这样,苏轼反对变法遭到残酷打击。元丰八年,神宗一死,哲宗年幼即位,由高太后管理国政,政治情况发生巨变。
反新法派的司马光、吕公著,刘挚等重新执政之后,新法废除略尽,新法派重要人物被认作“奸邪”,而先后受到贬斥。写作此文,正是苏轼刚由登州召回朝廷不久。
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余自吴兴来杭,东还会稽。龙井有辨才大师,以书邀余入山。比出郭,日已夕,航湖至普宁,遇道人参寥,问龙井所遣篮舆,则曰:“以不时至,去矣。”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毫发。遂弃舟,从参寥策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岭,憩于龙井亭,酌泉据石而饮之。自普宁凡经佛寺十五,皆寂不闻人声。道旁庐舍,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殆非人间之境。行二鼓矣,始至寿圣院,谒辨才于朝音堂,明日乃还。
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
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
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
书剑时将晚,丘园日已暮。
晨兴自多怀,昼坐常寡悟。
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
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
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
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奚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涉至虚以诞驾,乘有舆于本无,禀玄元而陶衍,承景灵之冥符。荫朝云之苍蔼,仰朗日之照煦。既敷既载,以育以成。幼希颜子曲肱之荣,游心上典,玩礼敦经。蔑玄冕于朱门,羡漆园之傲生。尚渔父于沧浪,善沮溺之耦耕,秽鸱鸢之笼吓,钦飞凤于太清。杜世竞于方寸,绝时誉之嘉声。超霄吟于崇岭。奇秀木之凌霜。挺修干之青葱,经岁寒而弥芳。情遥遥以远寄,想四老之晖光。将戢繁荣于常衢,控云辔而高骧。攀琼枝于玄圃,漱华泉之渌浆。和吟凤之逸响,应鸣鸾于南冈。
时弗获𩇕,心往形留,眷驾阳林,宛首一丘。冲风沐雨,载沉载浮。利害缤纷以交错,欢感循环而相求。乾扉奄寂以重闭,天地绝津而无舟。悼贞信之道薄,谢惭德于圜流。遂乃去玄览,应世宾,肇弱巾于东宫,并羽仪于英伦,践宣德之秘庭,翼明后于紫宸。赫赫谦光,崇明奕奕,岌岌王居,诜诜百辟,君希虞夏,臣庶夔益。
张王颓岩,梁后坠壑。淳风杪莽以永丧,搢绅沦胥而覆溺。吕发衅于闺墙,厥构摧以倾颠。疾风飘于高木,回汤沸于重泉。飞尘翕以蔽日,大火炎其燎原。名都幽然影绝,千邑阒而无烟。斯乃百六之恒数,起灭相因而迭然。于是人希逐鹿之图,家有雄霸之想,闇王命而不寻,邀非分于无象。故覆车接路而继轨,膏生灵于土壤。哀余类之忪懞,邈靡依而靡仰。求欲专而失逾远,寄玄珠于罔象。
悠悠凉道,鞠焉荒凶。杪杪余躬,迢迢西邦,非相期之所会,谅冥契而来同。跨弱水以建基,蹑昆墟以为墉,总奔驷之骇辔,接摧辕于峻峰。崇崖崨嶫,重险万寻,玄邃窈窕,磐纡嵚岑,榛棘交横,河广水深,狐狸夹路,鸮鵄群吟,挺非我以为用,任至当如影响。执同心以御物,怀自彼于握掌。匪矫情而任荒,乃冥合而一往,华德是用来庭,野逸所以就鞅。
休矣时英,茂哉隽哲,庶罩网以远笼,岂徒射钩与斩袂!或脱梏而缨蕤,或后至而先列,采殊才于岩陆,拔翘彦于无际。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荡秽;想孔明于草庐,运玄筹之罔滞。洪操槃而慷慨,起三军以激锐。咏群豪之高轨,嘉关张之飘杰,誓报曹而归刘,何义勇之超出!据断桥而横矛,亦雄姿之壮发。辉辉南珍,英英周鲁,挺奇荆吴,昭文烈武,建策乌林,龙骧江浦。摧堂堂之劲阵,郁风翔而云举,绍樊韩之远踪,侔徽猷于召武,非刘孙之鸿度,孰能臻兹大祜!信乾坤之相成,庶物希风而润雨。
崏益既荡,三江已清,穆穆盛勋,济济隆平,御群龙而奋策,弥万载以飞荣,仰遗尘于绝代,企高山而景行。将建朱旗以启路,驱长毂而迅征,靡商风以抗旆,拂招摇之华旌,资神兆于皇极,协五纬之所宁。赳赳干城,翼翼上弼,恣馘奔鲸,截彼丑类。且洒游尘于当阳,拯凉德于已坠。间昌寓之骖乘,暨襄城而按辔。知去害之在兹,体牧童之所述,审机动之至微,思遗餐而忘寐,表略韵于纨素,托精诚于白日。
人有负盐负薪者,同释重担息树阴。少时,且行,争一羊皮,各言藉背之物。久未果,遂讼于官。惠遣争者出,顾州纪纲曰:“以此羊皮可拷知主乎?”群下咸无对者。惠令人置羊皮席上,以杖击之,见少盐屑,曰:“得其实矣。”使争者视之,负薪者乃伏而就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