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
三日肉尽余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那些年发生大饥荒,百姓在菜市场上将自己的身体作为肉食卖掉,这种人叫做“菜人”。有一个男子入赘到女方家,有一天他妻子忽然拿了三千文钱给他,让他赶紧回自己家,然后就含着泪出门了。丈夫出去找她,找到她时她的手臂已经被砍掉悬挂在市场上了。
年岁饥荒我们夫妇就要一同饿死了,不如妾身到菜人市场上去做菜人。
做菜人可以得到三千文钱资助丈夫你回家,一小片肉就可以帮助你行走一里。
我身上成色好的肉烹煮着香气四溢,乳房的肉做成馄饨后人们争相品尝。
他们先斩断我两条胳膊悬挂在肉铺子里,然后再慢慢把腹部和腿上的肉割下,用来做汤。
不能先杀掉我然后再肢解,因为要保持肉的新鲜,我把自己被割肉肢解的场景都看入了心里。
男人的肉太腥臊不好吃,女子肌肤光滑,恐惧时与男子相比出的汗也少一些,更加好吃。
三天我的肉就被吃光了,只剩下一道鬼魂,在斜阳昏黄的傍晚寻找着我的丈夫。
女子天生做菜人更好一些,我做了菜人才能使丈夫回家,得以终老。
我被葬到别人肠中,能使几人吃饱?唯一幸运的是,乌鸦和老鹰想要吃我的尸体,已经为时已晚了。
屈大均的诗文对清朝统治的残暴进行了直接、尖锐的披露,这首诗的序,揭露了在清朝贵族的暴虐统治之下,“人自卖身为肉于市”的炼狱现实。随后通过一对夫妇的悲惨遭遇,将这一社会现象具体化、情感化。整首诗以悲天悯人的情怀、略带恐怖色彩的语言,揭示了在极端饥荒年代里,人性极度的阴暗与极度的光辉,展现了女性在绝境中的牺牲与坚韧,以及社会底层人民面对生存危机的无奈与悲哀。
在封建社会的诗文中,是有提及人吃人的情况的,例如白居易的《轻肥》就有“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在小说中,也有叙述黑店杀人,用人肉作馒头的描写,但一般只是点到即止,像屈大均在诗中具体地描写人成了供人肉食的“菜人”,还极为罕见。这样的作品,能唤起人们对封建社会吃人本质的警觉,有其醒世、警世的普遍意义。这里还必须指出,从清顺治二年(1646年)至顺治六年(1649年),广州是清兵与南明政权占领与反占领拉锯战之地,百姓饱受战争之苦,广州大饥荒也因此而引发,诗人写此诗时已参加了抗清义军,此时写发生于广州的“菜人”的社会惨剧,显然就不仅仅是抨击封建社会,还有其明显的反清用意,有其鼓动人民不满和反抗清政权的作用。
顺治四年(1647年),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等人举旗抗清,屈大均投奔陈邦彦,独领一队,打仗勇敢不怕死,“矢尽犹争先”。各路反清义军相约围攻广州不克,终于兵败。陈邦彦率师死战,受重伤后自杀未果,被俘殉国,暴尸旷野。屈大均痛失良师,挺身而出冒险到战场上收拾其尸体,收藏其头发、牙齿。为之作传,复赋哀辞以示悼念,并发出雪国耻、报师仇的铮铮誓言。
清军攻进广东之后,成群结队四出屠杀掳掠,百姓在战乱中惨遭不幸,顺治五年(1648年),广州发生大饥荒,甚至出现了“人自卖身为肉于市”的阴惨可怖的情景。年轻的屈大均受到很大刺激,写出了《猛虎行》的诗歌,将清军比喻为吃人的猛虎,发出强烈控诉,写出了《菜人哀》,记录下民生疾苦以及诗人的关注和同情。
酒冷灯青夜不眠。寸肠千万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半池莲。分飞苦,红泪晓风前。
天远雁翩翩。雁来人北去,远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无情月,看待几时圆!
晓发梳临水,寒塘坐见秋。
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马上续残梦,不知朝日升。
乱山横翠幛,落月淡孤灯。
奔走烦邮吏,安闲愧老僧。
再游应眷眷,聊亦记吾曾。
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由庄至颠,可二十余里。凡山深辟者多荒凉,峭削者鲜迂曲;貌古则鲜妍不足,骨大则玲珑绝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枯:凡此皆山之病。天目盈山皆壑,飞流淙淙,若万匹缟,一绝也。石色苍润,石骨奥巧,石径曲折,石壁竦峭,二绝也。虽幽谷县岩,庵宇皆精,三绝也。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声甚小,听之若婴儿声,四绝也。晓起看云,在绝壑下,白净如绵,奔腾如浪,尽大地作琉璃海,诸山尖出云上若萍,五绝也。然云变态最不常,其观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状。山树大者,几四十围,松形如盖,高不逾数尺,一株直万余钱,六绝也。头茶之香者,远胜龙井,笋味类绍兴破塘,而清远过之,七绝也。余谓大江之南,修真栖隐之地,无逾此者,便有出缠结室之想矣。
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云,巳后登绝顶,晚宿高峰死关。次日,由活埋庵寻旧路而下。数日晴霁甚,山僧以为异,下山率相贺。山中僧四百余人,执礼甚恭,争以饭相劝。临行,诸僧进曰: “荒山僻小,不足当巨目,奈何?”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劳过谦,某亦不敢面誉。”因大笑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