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天台山日记浙江台州府

明代徐霞客

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三十里,至梁隍山。闻此地於菟夹道,月伤数十人,遂止宿。

四月初一日 早雨。行十五里,路有歧,马首西向台山,天色渐霁。又十里,抵松门岭,山峻路滑,舍骑步行。自奉化来,虽越岭数重,皆循山麓;至此迂回临陟,俱在山脊。而雨后新霁,泉声山色,往复创变,翠丛中山鹃映发,令人攀历忘苦。又十五里,饭于筋竹庵。山顶随处种麦。从筋竹岭南行,则向国清大路。适有国清僧云峰同饭,言此抵石梁,山险路长,行李不便,不若以轻装往,而重担向国清相待。余然之,令担夫随云峰往国清,余与莲舟上人就石梁道。行五里,过筋竹岭。岭旁多短松,老干屈曲,根叶苍秀,俱吾阊门盆中物也。又三十余里,抵弥陀庵。上下高岭,深山荒寂,恐藏虎,故草木俱焚去。泉轰风动,路绝旅人。庵在万山坳中,路荒且长,适当其半,可饭可宿。

初二日 饭后,雨始止。遂越潦攀岭,溪石渐幽。二十里,暮抵天封寺。卧念晨上峰顶,以朗霁为缘,盖连日晚霁,并无晓晴。及五更梦中,闻明星满天,喜不成寐。

初三日 晨起,果日光烨烨,决策向顶。上数里,至华顶庵;又三里,将近顶,为太白堂,俱无可观。闻堂左下有黄经洞,乃从小径。二里,俯见一突石,颇觉秀蔚。至则一发僧结庵于前,恐风自洞来,以石甃塞其门,大为叹惋。复上至太白,循路登绝顶。荒草靡靡,山高风冽,草上结霜高寸许,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树,玲珑弥望。岭角山花盛开,顶上反不吐色,盖为高寒所勒耳。

仍下华顶庵,过池边小桥,越三岭。溪回山合,木石森丽,一转一奇,殊慊所望。二十里,过上方广,至石梁,礼佛昙花亭,不暇细观飞瀑。下至下方广,仰视石梁飞瀑,忽在天际。闻断桥、珠帘尤胜,僧言饭后行犹及往返,遂由仙筏桥向山后。越一岭,沿涧八九里,水瀑从石门泻下,旋转三曲。上层为断桥,两石斜合,水碎进石间,汇转入潭;中层两石对峙如门,水为门束,势甚怒;下层潭口颇阔,泻处如阈,水从坳中斜下。三级俱高数丈,各极神奇,但循级而下,宛转处为曲所遮,不能一望尽收。又里许,为珠帘水,水倾下处甚平阔,其势散缓,滔滔汩汩。余赤足跳草莽中,揉木缘崖,莲舟不能从。暝色四下,始返。停足仙筏桥,观石梁卧虹,飞瀑喷雪,几不欲卧。

初四日 天山一碧如黛。不暇晨餐,即循仙筏上昙花亭,石梁即在亭外。梁阔尺余,长三丈,架两山坳间。两飞瀑从亭左来,至桥乃合流下坠,雷轰河隤,百丈不止。余从梁上行,下瞰深潭,毛骨俱悚。梁尽,即为大石所隔,不能达前山,乃还。过昙花,入上方广寺。循寺前溪,复至隔山大石上,坐观石梁。为下寺僧促饭,乃去。饭后,十五里,抵万年寺,登藏经阁。阁两重,有南北经两藏。寺前后多古杉,悉三人围,鹤巢于上,传声嘹呖,亦山中一清响也。是日,余欲向桐柏宫,觅琼台、双阙,路多迷津,遂谋向国清。国清去万年四十里,中过龙王堂。每下一岭,余谓已在平地,及下数重,势犹未止,始悟华顶之高,去天非远!日暮,入国清,与云峰相见,如遇故知,与商探奇次第。云峰言:”名胜无如两岩,虽远,可以骑行。先两岩而后步至桃源,抵桐柏,则翠壁、赤城,可一览收矣。”

初五日 有雨色,不顾,取寒、明两岩道,由寺向西门觅骑。骑至,雨亦至。五十里至步头,雨止,骑去。二里,入山,峰萦水映,木秀石奇,意甚乐之。一溪从东阳来,势甚急,大若曹娥。四顾无筏,负奴背而涉。深过于膝,移渡一涧,几一时。三里,至明岩。明岩为寒山、拾得隐身地,两山回曲,《志》所谓八寸关也。入关,则四围峭壁如城。最后,洞深数丈,广容数百人。洞外,左有两岩,皆在半壁;右有石笋突耸,上齐石壁,相去一线,青松紫蕊,蓊苁于上,恰与左岩相对,可称奇绝。出八寸关,复上一岩,亦左向。来时仰望如一隙,及登其上,明敞容数百人。岩中一井,曰仙人井,浅而不可竭。岩外一特石,高数丈,上岐立如两人,僧指为寒山、拾得云。入寺。饭后云阴溃散,新月在天,人在回崖顶上,对之清光溢壁。

初六日 凌晨出寺,六七里至寒岩。石壁直上如劈,仰视空中,洞穴甚多。岩半有一洞,阔八十步,深百余步,平展明朗。循岩右行,从石隘仰登。岩坳有两石对耸,下分上连,为鹊桥,亦可与方广石梁争奇,但少飞瀑直下耳。还饭僧舍,觅筏渡一溪。循溪行山下,一带峭壁巉崖,草木盘垂其上,内多海棠、紫荆,映荫溪色。香风来处,玉兰芳草,处处不绝。已至一山嘴,石壁直竖涧底,涧深流驶,旁无余地。壁上凿孔以行,孔中仅容半趾,逼身而过,神魄为动。自寒岩十五里至步头,从小路向桃源。桃源在护国寺旁,寺已废,土人茫无知者。随云峰莽行曲路中,日已堕,竟无宿处,乃复问至坪头潭。潭去步头仅二十里,今从小路,反迂回三十余里宿,信桃源误入也!

初七日 自坪头潭行曲路中三十余里,渡溪入山。又四五里,山口渐夹,有馆曰桃花坞。循深潭而行,潭水澄碧,飞泉自上来注,为鸣玉涧。涧随山转,人随涧行。两旁山皆石骨,攒峦夹翠,涉目成赏,大抵胜在寒、明两岩间。涧穷路绝,一瀑从山坳泻下,势甚纵横。出饭馆中,循坞东南行,越两岭,寻所谓”琼台”、”双阙”,竟无知者。去数里,访知在山顶。与云峰循路攀援,始达其巅。下视峭削环转,一如桃源,而翠壁万丈过之。峰头中断,即为双阙;双阙所夹而环者,即为琼台。台三面绝壁,后转即连双阙。余在对阙,日暮不及复登,然胜已一日尽矣。遂下山,从赤城后还国清,凡三十里。

初八日 离国清,从山后五里登赤城。赤城山顶圆壁特起,望之如城,而石色微赤。岩穴为僧舍凌杂,尽掩天趣。所谓玉京洞、金钱池、洗肠井,俱无甚奇。

白话译文

癸丑年三月三十日从宁海县城西门出城。天空阴云尽散,阳光明媚,人的心情、山中的景物,都有喜悦之态。走过三十里路,到达梁隍山。听说此地猛虎夹道,一个月间就伤害数十人,于是,只好停宿于旅舍。

四月初一日 早上一直下雨。前行十五里,路旁有岔道,勒马从西面向天台山进发,天色逐渐转晴。又走了十里路,抵达松门岭下。山高路滑,只好舍弃骑马,步行前进。从奉化来的道路,虽然经过数重山岭,都是顺着山麓;到这里后,无论迂回、曲折或临水、登高,都在大山脊上面。雨后新晴,秀美的山色中叮咚的流泉声随处可闻,反复地变化出新的景观,绿树丛中怒放的红杜鹃花相互辉映,令人忘却了攀登跋涉的辛苦。又前行十五里路,在筋竹庵里休息、用饭。山顶上到处都种有麦子。从筋竹岭向南走,就是通往国清寺的大路。恰好有国清寺僧人云峰同桌吃饭,他说:从这条路到石梁,山险岭峻,路途漫长,不方便携带行李。不如轻装前往,而让担夫将重的行李先担去国清寺等待。我同意他的建议,让担夫挑着行李随云峰先去国清寺,我则与莲舟上人一起从石梁道上动身前行。走过五里路,翻越过筋竹岭。山岭近旁很多又老又矮的松树,变形的树干弯弯曲曲,树根松叶青a绿秀丽,好像城里人家盆景中栽种的奇异清秀的松树桩。又走三十多里,才抵达弥陀庵。在高峻的山岭里爬上爬下,深山里很荒凉寂静。害怕猛虎躲藏草木中伤人,所以路边的草木都被放火烧掉了。泉水轰鸣,劲风动地,山路上没有其他旅行的人,显得荒凉而漫长。弥陀庵坐落在万山坳中,恰巧正当中途,行人可在此用饭或住宿。

初二这天吃完饭后,雨才停止。于是越过路上的积水,攀登山岭,溪流、山岩越来越显得清澈、幽静。走完二十里路,傍晚时抵达天封寺。睡在床上还惦念着明晨登攀峰顶的事,若有缘份则雨停天朗,因为连日来都是晚上雨后转晴,并没有一天是天亮时晴朗。五更时从睡梦中醒来,听仆从说,满天都是明亮的星星,高兴得再也无法入睡。

初三日清晨起床,果然见阳光如火光一般闪耀,于是决策向山顶前进。向上攀爬数里山路,到达华顶庵。再走三里,到达太白堂,已快要接近华顶峰了,而沿途都没有值得观赏的景物。听说太白堂左下方有黄经洞可游览,于是从小路走。二里路后,俯身看见一块很突出的大石头,感到很是秀丽华美。临近一看,是一位发僧在黄经洞前构的庵,恐怕风从洞里吹出来,就用石头砌塞洞门,我不由大为感叹而惋惜。于是只好重新往上走,到达太白堂,然后顺山路登上天台山绝顶华顶峰。峰顶上,四处的荒草被劲风吹得纷纷倒伏,峰高因而寒风凛冽,草上结的霜约有一寸多厚。而回顾峰下四周的山峦上,美丽的鲜花与碧玉般的绿树,远远望去觉得非常玲珑明晰。山脚下山花盛开,峰顶上反而不开花,大概是因为高处寒冷所造成的。

顺着原路下山到华顶庵,经过池边的小桥,又翻越三座山岭。这里的溪水潇徊,山峦重重,树木繁茂丛生,岩石光采焕发,每转过一个地方就有另一处奇景,使观赏愿望得到很大的满足。走了二十里路,经过上方广,到达石梁,在昙花亭敬佛,已经没有时间去仔细观赏石梁飞瀑的奇景。往下走到下方广,抬头仰望石梁飞瀑,忽然觉得它似乎从天际倾泻下来一样。听说断桥、珠帘水是闻名的盛景,僧人说吃过饭再去还来得及往返,于是便从仙筏桥先去山后。翻过一座山岭,顺着溪涧走八九里,就见流水形成瀑布从石门飞泻而下,回旋流转,经过三道溪湾。最上面的一层是断桥,有两块巨石倾斜而相结联,溪水迸流于两石之间,浪花飞溅,汇合后流入潭中;中间的那层,两巨石相对峙有如窄门,溪水因为被窄门所约束,流势很汹涌;最下面的一层,潭的出口很宽阔,而溪水倾泻处受到门槛阻隔,只能从低洼的地方斜涌而下。三级瀑布都高达数丈,各级的景观都很神奇,但溪流顺台级而下流,弯转的地方被溪湾所遮掩,不能一览无余。又一里多路,就是珠帘水,溪水倾泻而下的地方很平坦宽阔,水的流势也因此缓和、散漫,汩汩流水满溢潭中。我光着脚跳进草莽之中,攀援树木,沿着山崖前行,弄得莲舟上人不能跟随。夜色四处降下时,我们才返回。在仙筏桥上停下脚步,在朦胧的夜色中观赏如彩虹的天然石桥,瀑布水花飞溅有如喷雪一样的奇妙景观,这绝妙景致让人无心入睡。

初四这天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广裹的群山一片墨绿。顾不上吃早餐,就沿着仙筏桥登上昙花亭,石桥即在昙花亭外。石桥宽一尺多,长达三丈,架在两山坳之间。两般飞瀑从亭左边流来,至桥边汇合成一股急流向下飞坠,形成瀑布,响声有如雷声轰鸣,如河堤坍塌,瀑布高达百丈以上。我从石桥上走过去,向下俯视深潭,不禁毛骨惊然。走过石桥,就被前面的大石所阻隔,不能由此去前山,于是返回原路走。经过昙花亭,进入上方广寺。顺着寺前的溪水,再爬上阻隔前山的大石上面,坐下来观赏石桥。因为下方广寺的僧人摧促去用饭,于是起身离开。吃过饭后,走十五里路,抵达万年寺,登上藏经阁。阁有两层,存有南北佛经两藏。万年寺寺前寺后有很多古老的杉树,都是三人围的粗千,鹤群在树上筑巢,传来的鹤鸣声响亮而清远,也是深山中的一种清雅的响声。这天,我原想去桐柏宫,寻觅琼台、双网胜景,因路途中有许多使人迷惑的错道,于是改变计划去国清寺。国清寺离万年寺有四十里路,途中经过龙王堂。每走下一座山岭,我都以为已走到平地上,等到连接走下好几重山岭,下坡的态势还远没有停止,这才开始领悟到华顶峰之高,似乎离天已经不远了!傍晚时分,才进入国清寺,与云峰和尚相见,就像遇见久别的知心故友,于是和他商量游览探奇的先后顺序。云峰和尚说:“风景名胜没有比得过寒岩、明岩两处幽险的,虽然路程遥远一些,但可以骑马去。先游览寒岩、明岩,然后步行到桃源洞,抵达桐柏宫,那么翠壁、赤城栖霞两处胜景,也可以一览尽收了。”

初五日 虽有下雨的迹象,也顾不及了。选择了去寒岩、明岩的道路,由国清寺去西门寻找乘骑。乘马来到,雨也下来了。雨中走完五十里路后到达步头,雨停了,乘马也打发走了。步行二里路后,进入山中,山峰倒映在潆绕流动的溪水之中,树木秀丽,岩石奇异,心情因此而很快乐。一条溪水从东阳流来,水势很湍急,流量大小与曹娥江相似。四处一看没有竹筏可以渡人,只好由仆人背着涉水过溪。溪水深过膝盖,渡过一条溪涧,将近花去一个时辰。又走三里路,到达明岩。明岩是寒山、拾得两位高僧隐居之地,两座山迂回曲折,即《大明一统志》所记述的八寸关。进入八寸关,则四围的陡峭石壁有如城墙。最后面有一山洞,深有数丈,宽处能容纳数百人。山洞外面,左边有两座石岩,都悬在半壁间;右边有石笋高耸,顶头与石壁高相等,而相去仅有一线之地。石笋顶上青松和紫色的花蕊生长茂盛,恰好与左边的两座石岩相对峙,可以称得上是奇绝之景观了。走出八寸关,再登上一座石岩,也是方向朝左。来的时候,仰望就像相隔一线缝隙,待攀登到石岩顶上,才看清它很宽敞,可容纳数百人。石岩中间有一口井,叫仙人井,较浅,但井水不会枯竭。石岩外又有一奇特的石头,有数丈之高,上部分开成两部分,就像两个站立的人,当地和尚指点为寒山、拾得的化身。回到寺里,晚饭后,阴云散尽,一弯新月挂在碧空,人站立回崖顶上,对着满天月色,连岩壁上也洒满明亮的月光。

初六日 凌晨从寺里出发,走六七里路后到达寒岩。石壁笔直向上有如刀劈一般,仰视空中,有很多洞穴。岩壁半中腰有一洞穴,宽八十步,深一百多步,洞内平坦而明亮。顺着石岩右边走,从岩石的狭窄小道向上攀登。山岩的低洼处有两块岩石相对耸立,下部分开而上部相连,即是所谓的鹊桥,可以与上方广寺的石桥互争奇异,但少了飞溅的瀑布直泻这一景色罢了。返回僧人的住处用饭,然后找到竹筏渡过一溪流,顺溪流走到山下。这一带都是峭壁巉崖,荒草盘结、树枝下垂,有很多海棠树、紫荆藤,浓荫倒映溪中,更增添景色的优美。香风飘来的地方,玉兰花、芬芳的香草,处处都有,没有穷尽。已走到一山嘴处,岩壁笔直插到涧底,涧水深而湍急,四旁没有可行走的多余地方。岩壁上凿有石孔用来通行,石孔仅仅能容下半只脚,身体贴近岩壁而过,使人惊心动魄。从寒岩走出十五里路到达步头,从小路再去桃源洞。桃源洞在护国寺旁,而护国寺的庙宇已成废墟,问当地人,都很茫然,没有人知道。跟随云峰和尚在草木丛生的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行走,太阳已经落山,竟还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于是再问路,终于到达坪头潭。从坪头潭到步头仅有二十里路,现在从小路走,反而迂回三十多里,才得以住宿下来,确实是桃源洞误入了。

初七日 从坪头潭开始,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中行走三十多里路,渡过溪水进入五台山。又前行四五里,山口渐渐狭窄,有一处房舍,叫桃花坞。顺着深潭边前行,潭中的水清澈、碧蓝,飞溅的山泉水从上注入潭中,叫做鸣玉涧。涧水顺着山流转,人则顺着涧水边走。涧两旁的山都是裸露的岩石,攒簇的山峦到处夹杂着翠绿的树木,凡是眼睛看到的都是可观赏的景致,景致的优美大体上都在寒岩、明岩这两岩之间。涧水穷尽处,路也就消失了。一条瀑布从山坳间倾泻而下,态势非常奔放。饭后,从桃花坞出来,顺着山洼向东南方走,翻越两座山岭,去寻觅所说的”琼台”、”双阙”两处胜景,竟然没有人知道。走出数里路,才访知在山顶上。与云峰和尚顺山路攀援而上,才到达山巅。向下俯视那陡峭壁削而环转的山岩,完全就像桃源洞的景致,而布满翠绿树木的万丈岩壁则超过了桃源洞的险峻。山峰之顶中间被断隔分开,就是所谓的双阙;夹在双阙正中间的环形石台,就是琼台。琼台的三面都是绝壁,后转就与双阙相连接。我已经站在对阙之上,天黑了来不及再爬上琼台。然而,优美的景致已被我一眼全饱览尽了。于是下山,从赤城的后面返回国清寺,总计旅程三十里。

初八日,离开国清寺,从山后走五里路后登上赤城。赤城山顶上圆形的岩壁耸起,很特别,看起来像一座城,而岩石的颜色微微发红。岩洞都成了和尚们的宿舍,被侵扰得非常杂乱,天然的景趣完全被掩盖掉。所说的玉京洞、金钱池、洗肠井,都没有什么很奇特的地方。

词句注释

  1. 天台山:在浙江天台县北,是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
  2. 台(tāi)州府:位于浙江沿海中部,治临海县,天台县在其辖内。
  3. 癸丑:即万历四十一年(1613)。
  4. 晦:农历每月最末一天。
  5. 於菟(wū tú):老虎的别称。
  6. 夹道:沿途,一路上。
  7. 霁(jì):雨止天晴。
  8. 奉化:明为县,隶宁波府,即今浙江奉化。
  9. 临陟(zhì):攀登。
  10. 山鹃:指山岭上盛开的杜鹃花,又称映山红。
  11. 国清:国清寺,在天台县城北3.5公里的天台山麓。
  12. 莲舟:江阴迎福寺僧人。
  13. 筋竹岭:应即今金岭,在宁海、天台两县界上。
  14. 阊(chānɡ)门:苏州的一个城门,这里指代苏州。
  15. 坳(ào):山间洼下的地方。
  16. 天封寺:今仍称天封,在天台县东北境。
  17. 烨烨(yè yè):火焰很盛。
  18. 甃(zhòu):砌。
  19. 太白:即太白堂,相传为李白读书处。
  20. 绝顶:华顶峰,在天台县东北境,为天台山绝顶,海拔1098米。峰下有善兴寺,即华顶寺。
  21. 慊(qiè):满足。
  22. 阈(yù):门槛。
  23. 暝(mínɡ)色:夜色。
  24. 梁:桥。石梁:在中方广。山腰有衔接两山的天然石梁,长约7米,中央隆起如龟背,狭处仅半尺左右。水有两源,东为金溪,西为大兴坑溪,合流后自梁底向下飞坠。
  25. 嘹呖(liáo lì):形容声音响亮而清远。
  26. 龙王堂:今作龙皇堂,在天台县北境。
  27. 东阳:明为县,隶金华府,即今浙江东阳。一溪即始丰溪,今名同。
  28. 曹娥:今仍名曹娥江,源自天台山北麓,往北流经新昌、嵊县、上虞入杭州湾。
  29. 寒山、拾得:唐代二僧。寒山曾隐居天台山寒岩,往还于天台山国清寺,和拾得友好,善作,有《寒山子集》二卷。拾得原是孤儿,由国清寺僧丰干收养为僧,故名拾得。亦能诗,有《丰干拾得诗》一卷。后人常以寒山、拾得并称,尊为”和合二仙”。
  30. 《志》:指《大明一统志》。下同。
  31. 蓊苁(wěnɡ cōnɡ):草木茂盛。
  32. 坪头潭:即今平镇,在天台县西境,始丰溪北岸。坞(wù):四面高中间低的山洼。
  33. 阙(què):古代宫殿、祠庙、陵墓前面的建筑物。先筑高台,上修楼观,通常左右各一,中央缺而为道,故称”阙”或”双阙”。此处形容天然峰崖如一对阙楼,故得名”双阙”。赤城:为天台山支阜,在天台县西北3.5公里,高339米。上有石洞12个,以紫云洞和玉京洞最著名,山顶有赤城塔。

作品赏析

本篇是《徐霞客游记》的首篇,记叙的是作者第一次游天台山的情况。

天台山是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有创建于隋代的国清寺,唐代著名诗僧寒山、拾得曾在此山隐居修行,还有相传为诗人李白曾在此山读书的太白堂,更早的还有关于刘晨、阮肇采药迷路遇仙女的美丽传说,等等。自然景观方面,有华顶、赤城、琼台、桃源、寒岩以及最为著名的石梁飞瀑等名胜。因此,作者对此山十分向往,开篇一句”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即流露出十分的欣喜。篇中还有”及五更梦中,闻明星满天,喜不成寐”、”观石梁卧虹,飞瀑喷雪,几不欲卧”、”峰萦水映,木秀石奇,意甚乐之”等,更直接表现了他高度兴奋的心情。

从全篇来看,作者比较详细地记叙了前后九天游览天台山的过程,对于天台山的著名景观,也或较详或较略地作了一一介绍和描述,是全景式的叙述描写。虽无特别浓墨重彩之处,但诸如”而雨后新霁,泉声山色,往复创变,翠丛中山鹃映发,令人攀历忘苦”,”荒草靡靡,山高风冽,草上结霜高寸许,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树,玲珑弥望”,”溪回山合,木石森丽,一转一奇,殊慊所望”,”石梁卧虹,飞瀑喷雪”,”寺前后多古杉,悉三人围,鹤巢于上,传声嘹呖,亦山中一清响也”,”一带峭壁巉崖,草木盘垂其上,内多海棠紫荆,映荫溪色,香风来处,玉兰芳草,处处不绝”,”循深潭而行,潭水澄碧,飞泉自上来注,为鸣玉涧。涧随山转,人随涧行。两旁山皆石骨,攒峦夹翠,涉目成赏”等等,均三言两语,简练优美,生动而传神。

作者还善于根据景物特点,遣词造语,喜用四字句,如:云散日朗,人意山光;泉声山色;泉轰风动;越潦攀岭;山高风冽;琪花玉树;溪回山合,木石森丽;雷轰河隤;峰萦水映,木秀石奇;青松紫蕊;攒峦夹翠等等,往往成二二式结构,或上下句对称,显得典雅而匀整,新奇而别致。这个特点也贯穿在整部《徐霞客游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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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

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

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

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

其二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

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

头上无幅巾,苦蘗已染衣。

不见清溪鱼,饮水得自宜。

瑶花慢·朱钿宝玦

宋代 • 周密

后土之花,天下无二本。方其初开,帅臣以金瓶飞骑,进之天上,间亦分致贵邸。余客辇下,有以一枝已下共缺十八行。

朱钿宝玦,天上飞琼,比人间春别。江南江北曾未见,漫拟梨云梅雪。淮山春晚,问谁识、芳心高洁?消几番、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杰!

金壶翦送琼枝,看一骑红尘,香度瑶阙。韶华正好,应自喜、初乱长安蜂蝶。杜郎老矣,想旧事、花须能说。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

柳毅传

唐代 • 李朝威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

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惟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谕!”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致书囊中,因复谓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友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问,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对曰:“然。”毅而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右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睹。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以去,勿复如是。”钱塘君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釒坒杰气,顾骤悍栗。座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真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谢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人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怖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饮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情,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艳逸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为君子弃绝,分见无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无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

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徐霞客
简介描述:

徐霞客(1587年-1641年),名弘祖,字振之,号霞客,江阴(今江苏江阴)人,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自幼好学,博览群书,欲“问奇于名山大川”。21岁开始专心旅行,30多年间历尽艰险,足迹南至云、贵、两广,北到燕、晋,遍及现在的19个省区。其考察所得,按日记载,死后由季会明等整理成《徐霞客游记》。

徐霞客的重要地理学贡献有:对喀斯特地貌的详细考察、记述和探索,居世界先进水平;纠正了古代文献有关中国水道源流记载的一些错误,如否定“岷山导江”旧说,肯定金沙江乃长江上源的事实: 观察记述了不少植物品类及其分布的若干规律;对火山、地热及各种人文地理现象的细致考察与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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