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为西昌校官,学圃中筑一轩,大如斗,仅容台椅各一,台仅可置经史数卷。宾至无可升降,弗肃以入,因名之曰“独坐”。
予训课之暇,辄憩息其中,上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次窥关闽濂洛数君子之心,又次则咀嚼《左传》、荀卿、班固、司马迁、扬雄、刘向、韩柳欧苏曾王之文,更暇则取秦汉以下古人行事之迹,少加褒贬,以定万世之是非。悠哉悠哉,以永终日。
轩前有池半亩,隙地数丈。池种芰荷,地杂植松桧竹柏。予坐是轩,尘坌不入,胸次日拓,又若左临太行,右挟东海,而荫万间之广厦也。且坐惟酬酢千古,遇圣人则为弟子之位,若亲闻训诲;遇贤人则为交游之位,若亲接膝而语;遇乱臣贼子则为士师之位,若亲降诛罚于前。坐无常位,接无常人,日觉纷挐纠错,坐安得独?
虽然,予之所纷挐纠错者,皆世之寂寞者也。而天壤之间,坐予坐者寥寥,不谓之独,亦莫予同。作《独坐轩记》。
我做西昌县县学的学官,在县学菜园里建造了一个像斗样大小的房子,仅能容下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写字台也仅能放下几卷经史。客人来了没法迎接,不能施礼请进室内,因此起名叫做“独坐”。
我教课空闲的时候,就在这小屋内休息。在这里我首先研究尧、舜、禹、汤、周文、周武以及周公、孔子的思想学说和治世的方法;其次窥探张载、朱熹、周敦颐、程颢和程颐兄弟的思想学说内涵;再其次就咀嚼品味左丘明、荀卿、司马迁、班固、扬雄、刘向、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的文章;最后再有时间,就拿秦汉以后古人的行为事迹,稍加评论,以定他们万世的功过是非。悠闲啊,自在啊!我就用这种办法来打发每天的日子。
小屋前有半亩池塘,几丈空地。池中种有菱角儿、荷花、莲藕,空地混植着松、桧、竹、柏。我这小屋,尘埃俗气进不来,胸怀感到日益开阔,有如左边对着太行山,右边连接着东海,在树荫遮盖下的万间广阔大厦。还有,我坐着只是和久远年代的古人打交道:若是遇到圣人,我就把自己的坐位当做弟子的坐位,我感到自己好像是在亲身经历圣人的训导和教诲;若是遇到贤人,我就把自己的坐位当做交往朋友的坐位,我感到自己好像是在亲身和朋友促膝交谈;若是遇到乱臣贼子,我就把自己的坐位当做法官的坐位,我感到自己好像是对眼前的坏人亲自审判施加惩罪。我觉着自己的坐位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坐位,接触的人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常人,每天都感到人员牵持纷乱事务缠绕繁杂,坐在这里怎么能说是独坐呢?
虽然如此,可我感到牵持纷乱缠绕繁杂的,却都是世人感到孤寂冷清的,天地之间,坐我这坐位的人极少,不称作“独”,也没谁和我是同行。于是写了这《独坐轩记》。
桑悦为人怪妄,或谓其“敢为大言以欺人”,《独坐轩记》就颇有狂傲疏放的书生意气,读来震慑人心,极富感染力。文章系记写作者任西昌府学官时的书斋,但主要笔墨是写书斋主人独坐读书日接古人的旷远超迈,颇有对俗世纷争的鄙弃,对耿介操守的自矜。开篇至“因名之曰‘独坐’”为第一段。下笔扣题,叙写轩名的由来,突出轩房的狭小。它小到只能置一台、一椅,仅能容一人独坐,连揖让宾客的余地都没有。这样的书斋,取名“独坐轩”倒也名实相符,似乎只是纪实而已,难以再加铺写。然而,作者思绪滔滔,竟层层剖述,将“独坐”之义,刻画得淋漓尽致。
“予训课暇”至“以终永日”为第二段。顺笔铺陈,叙写在轩中读书,确有“独坐”之乐,亦即“独坐”不仅指轩房的狭小,兼喻读书的情境。读书之乐,有三层寓义:一是读经书、明义理之乐,即研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上古圣贤的为人处世之道,领会“关(张载)闽(朱熹)濂(周敦颐)洛(程颢、程颐)”等宋代名儒的心性义理之学,这是明王朝极力提倡的正统思想,被封建文人视为立身之本,作者以得此为乐,显然以继承道统自任。二是读古文、正文风之乐,即品味咀嚼“左传(括指先秦史籍)荀卿(括指先秦诸子之作)班固(著《汉书》)司马迁(著《史记》)扬雄(仿《论语》作《法言》)刘向(创古文经学)韩(韩愈)柳(柳宗元)欧(欧阳修)苏(苏洵、苏轼、苏辙)曾(曾巩)王(王安石)之文”,也就是汉代以前的古书和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这是封建时代公认的文章正统,作者以得此为乐,隐然有继承文统的自负,又含有“以文传道”的雄心。他特意拈出扬雄、刘向这两个并非以文章惊世而是以经学著称的古人,用心不难窥破。三是读史书、正是非之乐,即披阅史籍,撰文作评,根据“秦汉以下古人行事之迹”,抉剔爬梳,“少加褒贬”,通过对历代人物的评价,求得“万世”不易的真理,这实际是在前二乐的基础上,以正统的古文,宣扬儒家的理想。此三乐,只能得之于独坐默读之中,无怪作者要以此名其书斋,而且颇以“独坐”为自得,甘愿以此安度生涯了。
“轩前有池半亩”至“坐安得独”为第三段。作者在铺写“独坐”之乐而后,笔锋一转,写自己号以“独坐”读书为乐,但在读书时却又毫无“独坐”的孤寂之感。上段写“独坐”之独的乐趣,此段写“独坐”不独的另一番乐趣。这首先是因为这里环境清幽,少有干扰,超乎尘世之外,身心俱无束缚,因此令人有此身与造化融为一体的感受,好似居住在“左临太行、右挟东海而荫万间之广厦”那般敞亮开阔。其次,沉浸在读书之乐中,有如终日与古人交往,不仅丝毫不觉“独坐”之孤寂,而且常有变换不同位次的体验。恭读经书,好似有幸遇见圣人,自己居于“弟子之位”,得以“亲闻训诲”;品读先贤之书,好似亲身遇见先贤,自己居于“交游之位”,得以“亲接膝而语”;翻阅历代史籍,又好似得以亲睹乱臣贼子,自己居于“士师之位”,得以“亲降诛罚于前。”这样一天天“坐无常位,接无常人”,日与古人交往,得以尽情驰想,岂只不会寂寞,确乎令人“日觉纷挐纠错”,想孤独也办不到。
“虽然”以后为最末一段,总结全文,回应开篇。在只能“独坐”其中的书斋里,既有“悠哉悠哉”的“独坐”读书之乐,又有令人“日觉纷挐纠错”并不感到孤独的读书意趣,至于该不该以“独坐”命名的问题,作者的回答非常巧妙:“予之可谓纷挐纠错者,皆世之寂寞者也;而天壤之间,坐予坐者寥寥。不谓之独,亦莫余同。”作者大意是说,使我不觉孤独的那些古人,在他们生前却大多落落寡合,很难为同代人理解;以天下之大,能像我这样终日与古人交往的人,也实在是极少。这样看来,我是孤独的。“亦莫余同”,意谓要说我不孤独的话,古人和今人都不会认可。文章至此,又绕回到“独”字上来,遂以“作独坐轩记”结束。然而这时“独”字的含义,比开篇云“因名之曰‘独坐’”时的“独”字,要充实得多了。
该记始终紧扣“独”字下笔,将坐而读书的孤独与纷乱,细腻婉曲地娓娓道来,或云其独,或辩其不独,或谓其独而不独,或又谓其不独而独,文笔跳脱跌宕,文意曲折反覆,既有自得其乐的雅趣,又有不满俗世的愤懑,既有代圣贤立言的兢兢慎慎,又有定万世是非的矜持自负,一个高标傲世的狷介文人形象跃然纸上。
作者桑悦于成化年间两次参加会试,均因“答策语不雅驯”而落选,第三次才得个副榜。没想到,在上报年龄时又被昏庸的官僚看花了眼,误将26岁看作66岁,便发往泰和(即文中所说的西昌)去做一个小小的学官“训导”。此文即是作者到泰和任上后写的。
谁向江头遣恨浓,碧波流不断,楚山重。柳烟和雨隔疏钟。黄昏后,罗幕更朦胧。
桃李小园空,阿谁犹笑语,拾残红?珠帘卷尽夜来风。人不见,春在绿芜中。
青陵蝶梦,倒挂怜么凤。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
愔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菱花暗惜横波。
月光飞入林前屋。风策策,度庭竹。夜半江城击柝声,动寒梢栖宿。
等闲老去年华促,只有江梅伴幽独。梦绕夷门旧家山,恨惊回难续。
唐河店南距常山郡七里,因河为名。平时虏至店饮食游息,不以为怪。兵兴以来,始防捍之,然亦未甚惧。
端拱中,有妪独止店上。会一虏至,系马于门,持弓矢坐定,呵妪汲水。妪持绠缶趋井,悬而复止,因胡语呼虏为王,且告虏曰:“绠短,不能及也。妪老力惫,王可自取之。”虏因系绠弓杪,俯而汲焉。妪自后推虏堕井,跨马诣郡。马之介甲具焉,鞍之后复悬一彘首。常山民吏观而壮之。噫!国之备塞,多用边兵,盖有以也;以其习战斗而不畏懦矣。一妪尚尔,其人可知也。
近世边郡骑兵之勇者,在上谷曰“静塞”,在雄州曰“骁捷”,在常山曰“厅子”。是皆习干戈战斗而不畏懦者也。闻虏之至,或父母辔马,妻子取弓矢,至有不俟甲胃而进者。顷年胡马南下,不过上谷者久之,以“静塞”骑兵之勇也。会边将取“静塞”马分录帐下以自卫,故上谷不守。
今“骁捷”“厅子”之号尚存而兵不甚众,虽加召募,边人不应,何也?盖选归上都,离失乡土敌也;又月给微薄,或不能充;所赐介胄鞍马,皆脆弱赢瘠,不足御胡;其坚利壮健者,悉为上军所取;及其赴敌,则此辈身先,宜其不乐为也。
诚能定其军,使有乡土之恋;厚其给,使得衣食之足;复赐以坚甲健马,则何敌不破!如是得边兵一万,可敌客军五万矣。谋人之国者,不于此而留心,吾未见其忠也。
故因一妪之勇,总录边事,贻于有位者云。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余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余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