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世上先有伯乐,然后才会有千里马。千里马经常有,可是伯乐却不会经常有。因此即使有名马,也只能在仆役的手里受屈辱,和普通的马并列死在马厩里,不能以千里马著称。
一匹日行千里的马,一顿有时能够吃尽一石粮食。喂马的人不知道千里马的食量而喂养它。这匹千里马,虽然有日行千里的能力,却吃不饱,力气不足,它美好的才能也就不能表现出来,想要和一般的马一样尚且办不到,又怎么能要求它日行千里呢?
鞭策它,却不按照正确的方法,喂养它,又不足以使它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它嘶鸣的时候,又不能明白它的意思,反而拿着鞭子走到它面前时,说:“天下没有千里马!”唉!难道真的没有千里马吗?恐怕是他们真的不认识千里马吧!
马说:韩愈《昌黎先生集》中有《杂说四首》,这是第四篇。原本无题,为近人所加。“说”是一种文体,属于论说文。
伯乐:相传古之善相马者。一说春秋中期秦穆公之臣曾荐方九堙为秦穆公相马,认为相马必须“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有人说这就是孙阳,称孙阳伯乐。再一说春秋末赵简子之臣邮无恤,字子良,号伯乐,亦称王良,善御马,又善相马。《吕氏春秋·观表》论古之相马者说:“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方九堙,尤尽其妙矣。”又一说,伯乐本星名,主管天马。
祗(zhǐ)辱于奴隶人之手:只是在马夫、仆役一类人的手中受辱。祗,同“只”,只是。一作“只”。辱,受屈辱。于,表被动。奴隶人,本是地位低下受奴役之人,此指马夫、仆役一类人。
骈(pián)死:并列而死。骈,本意为两马并驾,引申为并列。《汉书·扬雄传》颜注曰:“骈,并也。”槽枥(cáo lì):马槽。槽,盛草类、豆类等饲料的器具。枥,马厩,马饮食和宿歇的处所。
不以千里称:不把它称为千里马。称,称赞,称名。
马之千里者:能行千里的马。之,助词,定语后置的标志。
一食(shí):吃一顿。或:有时。尽:用作动词,吃尽。粟(sù):北方通称“谷子”,去皮后叫“小米”。这里泛指粮食。石(古书中读shí,今读dàn):计算容量的单位,十斗为一石。
食(sì):同“饲”,喂养。以下除“食不饱”的“食”念shí,其余的“食”都念sì。
其:代词,指千里马。能千里:能走千里。
是:这,指示代词。
能:才能。
才美不外见(xiàn):出众的才能不能表现在外。才美,出众的才华。见,同“现”,显现。
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想要与普通马一样奔跑尚且不可能办到。且,犹,尚且。欲,想要。等,等同。不可得,不可能。
安:疑问代词,怎么,哪里。千里:指日行千里。
策:马鞭,这里用作动词,鞭打,驾驭。之,代词,指千里马。不以其道,不用正确的方法。
尽其材:发挥它的全部才能。材,同“才”,指日行千里的才能。
鸣之而不能通其意:它嘶鸣的时候又不能通晓它的意思。
执策而临之:拿着马鞭来到它的面前。临,面对,接近。
呜呼:表示惊叹,相当于“唉”。
其真无马邪(yé):难道真的没有千里马吗?其,表反问,可译为“难道”。邪:同“耶”,表反问,可译为“吗”。
其:表推测,可译为“恐怕”。
《马说》大约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年)至十六年(800年)。当时韩愈初登仕途,很不得志,曾三次上书宰相以求得提拔,却一直未被采纳。虽然没能得到重用,但他仍然声明自己“有忧天下之心”,不会遁迹山林。后来的几年内,他相继依附于宣武节度使董晋、武宁节度使张建封,也并未得到特别的赏识,所以常常郁郁寡欢,并有“伯乐不常有”之叹。他进京城应试以图做官,在京城上下奔走相告,待了十年之久,最终还是怀着无限怨愤离开了长安。韩愈的坎坷遭遇正是写作《马说》的思想基础,而此文的另一用意是委婉地表白心迹,并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
《马说》是一篇说理文,但它似寓言而实非寓言,用比喻说理却并未把所持的论点正面说穿,更没有把个人意见强加给读者。全篇几乎始终通过形象思维来描述千里马的遭遇,只摆出活生生的事实却省却了讲大道理的笔墨,这已经可以说是诗的写法了。更巧妙的是作者利用了古汉语中不可缺少的虚词(语助词、感叹词和连接词),体现出一唱三叹的滋味和意境。尽管读起来是一篇散文,但仔细品评,却俨然是一首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抒情诗。
文章的第一句是大前提:“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可这个命题本身就不合逻辑。因为物质决定意识,伯乐善相马的知识和经验,必须从自然界存在着的千里马身上取得,然后逐渐总结出来。所以有人曾认为韩愈这句话是本末倒置,是唯心主义的。不可否认,从唯物主义原则来看,他这句话是错误的。但把它作为诗的语言,却是发人深省的警句,是感慨万千的名言。因为世上有伯乐这种知识和本领的人实在太少了。于是作者紧接着在下文从正面点明主旨,一泻无余地把千里马的无限委屈倾诉出来。正由于“伯乐不常有”,不少的千里马不仅找不到一个一般水平的牧马人,而是“祗辱于奴隶人之手”,受尽了无知小人的腌臜气。更令人悲愤的是这些宝马竟然一群群地死于槽枥之间,其遭遇之不幸、结局之惨痛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当然,结果更是死不瞑目,谁也不把这些有价值的神骏称为千里马,它们的死也自然是毫无所谓的了。“不以千里称也”这句话,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连同情它们的人都没有,更谈不上对它们的死表示遗憾、惋惜和悔恨痛心了。从文章表面看,作者说得已相当透彻;而实际上这里面不知有多少辛酸痛楚还没有尽情吐露,看似奔放,其内涵则甚为丰富,含蓄不尽。这真是抒情诗的写法了。
作者着力刻画“食马者”与千里马之间的矛盾,两相对照,既写出千里马的抑郁不平,也写出不识真才者的愚昧专横。千里马在无人给它创造有利的客观条件时,英雄无用武之地;或虽欲一展所长而有力无处使,甚至到了无力可使的程度。这样,它连一匹普通马也比不上,更别说实现它日行千里的特异功能了。因此它的待遇也就比不上一匹“常马”,而它的受辱和屈死也就更不足为奇,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了。不仅如此,像这样连“常马”都比不上的千里马,由于不能恪尽职守,还会受到极度的责难和惩罚,往往被无辜地痛打一顿——“策之不以其道”,在待遇上也就更加糟糕了——“食之不能尽其材”。表面看“食马者”不是伯乐,不懂马语;骨子里却蕴含着怀才不遇的人面对那些愚昧专横的统治者就是申诉也无用这一层意思。
文章写到这里,作者似乎还觉得不够解渴,于是又接着用“鸣之而不能通其意”的意思,从“人”的方面再做深入一层的刻画。这不仅使文章更生动深刻,也表现出作者的感情更为愤激了。作者并没有立即谴责这种不识马的“人”有眼无珠,反而让他面对着这匹千里马不懂装懂,发出了仿佛悲天悯人般的慨叹:“天下无马!”意思说,这样的“人”在主观动机方面还是自以为不错的,他并非不想选拔人才,并非没有求贤用贤之心,无奈贤人贤才太“少”了,既无处可寻觅,也无地可安插:“天下哪里有真正的人才啊!”明明是“人”的主观上出了毛病,却把这种局面的形成推给客观条件的不如意、不理想。眼前就是一匹被作践得不成样子的千里马,却对它发出了“天下无马”的慨叹,认为这不过是一匹连“常马”也不如的驽骀之辈。这不仅是绝妙的讽刺,而且也是极其严峻猛厉的诛心之论。文章写至此已经水到渠成,作者这才站出来点题,用“呜呼”以下三句作结,把“无马”和“不知马”这一对矛盾(“无马”是先天的自然缺陷,“不知马”则是后天人为的犯罪)尖锐地摆出来形成一个高潮,极尽沉郁顿挫之致。
全文围绕中心命题展开论述,有正面的说理,也有反讽。说理深析透辟,讽刺入木三分。因通篇采用比喻手法,只作马说,而意不在马,所以耐人寻思。古人说蹙万里长江于尺幅之中,这种凝聚浓缩的手法正是韩愈一支笔经过千锤百炼的结果。既为作者起伏回荡、感慨悲凉的情绪而倾倒,也为他简洁洗炼的笔墨所钦服。
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
吴云寒,燕鸿苦。
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
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
壮士愤,雄风生。
安得倚天剑, 跨海斩长鲸。
江皋楼观前朝寺,秋色入秦淮。败垣芳草,空廊落叶,深砌苍苔。远人南去,夕阳西下,江水东来。木兰花在,山僧试问,知为谁开?
苦斋者,章溢先生隐居之室也。室十有二楹,覆之以茆,在匡山之巅。匡山在处之龙泉县西南二百里,剑溪之水出焉。山四面峭壁拔起,岩崿皆苍石,岸外而臼中。其下惟白云,其上多北风。风从北来者,大率不能甘而善苦,故植物中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乐生焉。
于是鲜支、黄蘗、苦楝、侧柏之木,黄连、苦杕、亭历、苦参、鉤夭之草,地黄、游冬、葴、芑之菜,槠、栎、草斗之实,楛竹之笋,莫不族布而罗生焉。野蜂巢其间,采花髓作蜜,味亦苦,山中方言谓之黄杜,初食颇苦难,久则弥觉其甘,能已积热,除烦渴之疾。其槚荼亦苦于常荼。其洩水皆啮石出,其源沸沸汩汩,瀄滵曲折,注入大谷。其中多斑文小鱼,状如吹沙,味苦而微辛,食之可以清酒。
山去人稍远,惟先生乐游,而从者多艰其昏晨之往来,故遂择其窊而室焉。携童儿数人,启陨箨以蓺粟菽,茹啖其草木之荑实。间则蹑屐登崖,倚修木而啸,或降而临清泠。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人莫知其乐也。
先生之言曰:“乐与苦 ,相为倚伏者也,人知乐之为乐,而不知苦之为乐,人知乐其乐,而不知苦生于乐,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今夫膏粱之子,燕坐于华堂之上,口不尝荼蓼之味,身不历农亩之劳,寝必重褥,食必珍美,出入必舆隶,是人之所谓乐也,一旦运穷福艾,颠沛生于不测,而不知醉醇饫肥之肠,不可以实疏粝,籍柔覆温之躯,不可以御蓬藋,虽欲效野夫贱隶,跼跳窜伏,偷性命于榛莽而不可得,庸非昔日之乐,为今日之苦也耶?故孟子曰:‘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赵子曰:‘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吾闻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践以尝胆兴,无亦犹是也夫?”
刘子闻而悟之,名其室曰苦斋,作《苦斋记》。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
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三度别君来,此别真迟暮。白尽老髭须,明日淮南去。
酒罢月随人,泪湿花如雾。后月逐君还,梦绕湖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