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铅山县里的园亭,我都分别给它们题了《贺新郎》词。一天,我独自坐在停云堂,水声山色竞相前来使我高兴。我想,这是不是溪水和青山看到我为别处写了词,也叫我照例给停云堂写一首。于是我就写下了这几句,差不多近似于陶渊明《停云》诗思念亲友的意思。
我老了,老得太厉害了!惆怅这辈子的友人零落殆尽,如今还剩多少?清愁徒然染白了头发,人间万事都付之一笑。问还有什么能让我兴致增高?我见到青山就觉得亲切美好,料想青山见了我也同一怀抱。我们有大体相似的情感,还有大体相似的外表。
坐在东窗前,对着酒杯把头搔,想当年陶渊明写成《停云》时,也就是这样的情调。南朝热衷于名利的大佬,怎懂得酒的奇妙?我扭头放声啸叫,看风起云飘。不恨古人我未能见到,恨古人见不到我的狂傲。理解我的,只有二三同道。
这首为他在瓢泉所造的“停云堂”而题的词,是辛弃疾的得意之作。全词仿效陶渊明《停云》诗的格局,主要写思亲友和饮酒两方面,但又添进山水情趣,借以抒发自己年华空老、壮志未酬和知音难求的孤寂和激愤,以及宁愿放情山水,也不愿追逐世俗名利的节操。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一开篇就引用孔子的典故。如果说孔子慨叹的是其道不行,那么辛弃疾引用它,也就含有慨叹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的意思。辛弃疾写此词时已六十二岁,又谪居多年,故交零落,因此发出这样的慨叹是很自然的。“只今余几”与结句“知我者,二三子”首尾衔接,同用来强调“零落”二字,给人以结构亭匀和浑然一体的感觉。“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又连用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和《晋书·温峤传》记王珣、郄超“能令公喜、能令公怒”等典故,自叙徒伤老大而一事无成,又找不到称心朋友,以渲染词人此时心情的孤单和对世态炎凉的喟叹,为下文移情于物作张本。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两句是全篇警策。词人因无物(实指无人)可喜,只好将深情倾注在自然物之上,不仅觉得青山“妩媚”,而且觉得似乎青山也以词人为“妩媚”了。这种手法先把审美主体的感情楔入客体,然后借染有主体感情色彩的客体形象来揭示审美主体的内在感情,这样便加强了作品里的主体意识,易于感染读者。“情与貌,略相似”表明唯有青山,才与自己在不屈的性格和纯洁的面貌上相似,堪称自己的精神知己。词人把青山拟人化,将它写得有情有貌,情趣盎然,使自己能在青山的抚慰中得到精神的宁静,写得婉转可爱。但是,如果与前文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在他与青山相慰的情感中,包含着对于知音难觅的更深寂寞。因为青山毕竟是无知觉的客体,而词人却不得不以之为知音,这就更能表明他壮志难酬、知音难觅的无边寂寞太需要打散了。同时,在他宁愿以青山为伴的选择中,也暗示着他始终不改的节操。词人在起处直抒胸臆,在此处曲笔传情,情意顿挫跌宕,笔法富有变化。
上片从“思亲友”起端,主要抒发年老无成、知音难觅的孤寂和苦闷,同时表明寄情于山水的怀抱;下片则以“饮酒”寄意,进一步抒发知音难遇的孤寂,并着重表现不求世俗名利的高尚节操和不合当时的疏狂个性。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陶渊明《停云》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和“有酒有酒,闲饮东窗”等诗句,词人把它浓缩在一个句子里,用以想象陶渊明当年诗成时的风味。这表明在陶渊明与辛弃疾二人之间,也有许多相似之处。陶渊明饮酒解闷,是因为良朋不至,词人在停云堂上饮酒,也有此意。不过,他的“良朋”,主要是指政治上的同调者。这里再次暗中呼应开头的“交游零落”,使词作针脚愈密。“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前两句表面似申斥南朝那些“醉中亦求名”的名士派人物,细想方懂得它是有为而发,目的在讽刺南宋已无陶渊明式的饮酒高士,而只有一些醉生梦死的统治者。写到这里,词人的怨愤已无法遏抑,词句便也随之跌宕起伏了。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两句,遥应上片“我见青山”二句,表现出另一种豪视今古的气魄。“古人”即指像陶渊明一类的人。据岳珂《桯史》卷三记:辛弃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足见辛弃疾是以此二联自负的。岳珂批评他“警语差相似”,从句式结构看,有一定道理。但仔细加以品味,则两联的意境毕竟不同。上一联是写“物”和“我”的关系,下一联是写“古”和“今”的关系;前者为物我交融,后者为古今一体;前者是横向的空间联系,后者是纵向的时间联系。“知我者,二三子。”这“二三子”为谁虽然已不可确知,但有一点是明晰的,即辛弃疾慨叹当时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这跟屈原慨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情有着某种程度的类似,同出于为国家和民族的危亡忧虑。因此,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谓辛词“郁勃”“情深”,王国维《人间词话》谓辛词“有性情”,都是很有见地的。
全词如同一段抒情交响乐,以知音难觅的主旋律起端,暗中隐伏着壮志难酬的悲情,几经跌宕变化,时喜时悲,时低时奋,而变化有方,进退有序,最终以主旋律结束。在具体的艺术手法上,此词将旁正、正反、直曲抒情相结合,使词情跌宕生姿。通观全词,典故的确用得不少,好在这些典故都用得很活,不会使人生出堆砌之感。如“甚矣吾衰矣”“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等句,采自古代散文和史传,却不仅使它们妥帖入词,不牾格律,而且浑如己出,浑化无碍,有点铁成金之妙。又如“白发空垂三千丈”一句,在李白诗句上著一“空垂”,感慨更分明,更沉重,更切合全词的情味。再如“一尊搔首东窗里”,浓缩陶渊明诗意,精华具在,有后来居上之妙。
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考证:“前阕词题中谓‘邑中园亭’已‘皆为赋此词’,其意即谓铅山之园亭,俱已为赋贺新郎矣。今按本卷贺新郎调下咏铅山园亭者计有五阕,其中题赵晋臣之积翠岩一阕作于庆元六年夏秋间,则此词自应作于稍后,即嘉泰元年之春。卷五北固亭怀古之永遇乐附录桯史之记事,亦可证知此词实距稼轩守京口为时不甚远也。”故此词当作于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年)春天,此时距绍熙五年(1194年)秋辛弃疾从福建安抚使任上罢职,被投闲置散已有七年。他在信州铅山(今属江西)东期思渡瓢泉旁筑了新居,建了园亭等。其中有“停云堂”,取陶渊明《停云》诗意命名,此词是他在停云堂上观风物、思故旧有感而作。
季春五日有感而作,歌以自适也。
阶前流水玉鸣渠。爱吾庐,惬幽居。屋上青山,山鸟喜相呼。少日功名空自许,今老矣,欲何如。
闲来活计未全疏。月边渔,雨边锄。花底风来,吹乱读残书。谁唤九原摩诘起,凭画作、倦游图。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咸阳之南,直望五千里,见云峰之崔嵬。前有剑阁横断,倚青天而中开。上则松风萧飒瑟飓,有巴猿兮相哀。旁则飞湍走壑,洒石喷阁,汹涌而惊雷。
送佳人兮此去,复何时兮归来?望夫君兮安极,我沉吟兮叹息。视沧波之东注,悲白日之西匿。鸿别燕兮秋声,云愁秦而暝色。若明月出于剑阁兮,与君两乡对酒而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