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来麋鹿踪,若为老去入樊笼。
五湖春梦扁舟雨,万里秋风两鬓蓬。
远志出山成小草,神鱼失水困沙虫。
白头博得公车召,不满东方一笑中。
我三十年来一直在曾经留下麇鹿踪的姑苏一带,怎么老了还跑到官场里受束缚。
我时常梦到雨天去五湖划小舟,现在却在秋天离乡万里,感叹衰鬓如蓬。
远志出了山便成为小草,神鱼失去水便为沙虫所困。
我白了头才博得像东方朔一样被召,可我并不满意做他那种以诙谐滑稽博取一笑的角色。
“三十年来麋鹿踪”一句概括了文征明前半生浪迹江湖的生活。苏轼贬黄州作《赤壁赋》云:“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这种生活虽不富贵,但有淡泊自甘,闲适自在之乐。“若为老去人樊笼”一句则表现出深刻的思想矛盾。一方面他已经应试得官职,这并不是一厢情愿的强加,说明诗人人世出仕之心未泯;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若有所失,想起像是背道而驰似的。显然,待诏翰林的文征明,这时已是悔恨代替了如意。觉得“老去人樊笼”,是办了一件错事,弄得前功尽弃。
“五湖春梦扁舟雨,万里秋风两鬓蓬。”二句以景语承上句抒慨,其间融入了范蠡和张翰的故事。一正用,一反用,诗人本来梦想如范蠡一样潇洒度日,却为名爵所羁,落得秋风万里,两鬓萧瑟。可见这一联全是虚拟之景。
“远志出山成小草,神鱼失水困沙虫。”二句继续写悔恨的心情和不称意的处境,是全诗警策所在。“远志”名义颇寓豪情,而其实只是一种“小草”,本无在山出山的区别。诗人用《世说新语》郝隆的名言巧妙地将此物名实分属,写作“远志出山成小草”。就综合了“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晏子春秋》),“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杜甫《佳人》),这两种意思,意言一念之差,可以使一个人的名节受到很大亏损。“神鱼失水困沙虫”,与俗语“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同义。在庸俗势力的包围下,高尚没有用武之地。这两句既有对上层社会的厌恶,也有对个人失策的反省。当然是有感而发的,可见文征明待诏翰林的处境,比李白待诏翰林时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
“白头博得公车召,不满东方一笑中。”东方朔官至太中大夫,在朝廷其实也不顺心,只能自称避世金马门,多以诙谐调笑自遣。而诗人以白首待诏,似又不能如东方自寻开心,故末句云云。
读竟全篇,可见文征明在应试求职之前,曾对步人仕途有过良好的愿望,是抱着试一试的机会主义态度。殊不知官场比他所想要复杂得多,他便很快的失望了。这时已有进退失据之感。正是这种矛盾尴尬的状况,使他写成这篇言志感怀之作。诗中多用昔人故事,只因情与境会,故信手拈来,皆成妙谛。
据史载,文征明初学文于吴宽,学画于沈周,本无游宦之意。宁王朱宸濠仰慕其名,邀请他做官,文征明推辞不就。正德末年(1521年),他以岁贡生荐试吏部,授翰林院待诏,当时他已接近五十岁。但进入翰林院,又被姚涞、杨维聪等人所轻,曰:“我衙门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文征明三年后即辞归。这首诗即是他待诏翰林时自嘲之作。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细雨晓莺春晚。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
罗幕翠帘初卷,镜中花一枝。肠断塞门消息,雁来稀。
无是无非心事,不寒不暖花时,妆点西湖胜西施。控青丝玉面马,歌金缕粉团儿,信人生行乐耳!
《媭砧课诵图》者,不材拯官京师日之所作也。拯之官京师,姊刘在家,奉其老姑,不能来就弟养。今姑殁矣,姊复寄食宁氏姊于广州,阻于远行。拯自始官日,畜志南归,以迄于今,顚顿荒忽,琐屑自牵,以不得遂其志。
念自七岁时,先妣殁,遂来依姊氏。姊适新寡,又丧其遗腹子,茕茕独处。屋后小园,数丈余,嘉树荫之。树阴有屋二椽,姊携拯居焉。拯十岁后,就塾师学,朝出而暮归。比夜,则姊恒执女红,篝一灯,使拯读其旁。夏苦热,辍夜课。天黎明,辄拯起,持小几,就园树下读。树根安二巨石:一姊氏捣衣为砧,一使拯坐而读。日出,乃遣入塾。故拯幼时,每朝入塾读书,乃熟于他童。或夜读倦,稍逐于嬉,姊必涕泣,告以母氏劬劳劳瘁死之状;且曰:“汝今弗勉学,母氏地下戚矣!”拯哀惧,泣告姊:“后无复为此言。”
呜呼!拯不材,年三十矣。念十五六时,犹能执一卷就姊氏读,日惴惴于奄思忧戚之中,不敢稍自放逸。自二十出门,行身居业,日即荒怠。念姊氏教不可忘,故为图以自警,冀使其身依然日读姊氏之侧,庶免其堕弃之日深,而终于无所成也。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秋九月。为之图者,陈君名铄,为余丁酉同岁生也。
世以瞿塘峡口滟滪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以余观之,盖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弥漫浩汗,横放于大野,而峡之大小,曾不及其十一。苟先无以龃龉于其间,则江之远来,奔腾迅快,尽锐于瞿塘之口,则其崄悍可畏,当不啻于今耳。因为之赋,以待好事者试观而思之。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掀腾勃怒,万夫不敢前兮,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
余泊舟乎瞿塘之口,而观乎滟滪之崔嵬,然后知其所以开峡而不去者,固有以也。蜀江远来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忽峡口之逼窄兮,纳万顷于一杯。方其未知有峡也,而战乎滟滪之下,喧豗震掉,尽力以与石斗,勃乎若万骑之西来。忽孤城之当道,钩援临冲,毕至于其下兮,城坚而不可取。矢尽剑折兮,迤逦循城而东去。于是滔滔汩汩,相与入峡,安行而不敢怒。
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