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元年十月十二日,与幼子过游白水佛迹院,浴于汤池,热甚,其源殆可熟物。
循山而东,少北,有悬水百仞,山八九折,折处辄为潭,深者缒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溅雷怒,可喜可畏。水崖有巨人迹数十,所谓佛迹也。
暮归倒行,观山烧火,甚俛仰,度数谷,至江山月出,击汰中流,掬弄珠璧。
到家二鼓,复与过饮酒,食余甘煮菜。顾影颓然,不复甚寐。书以付过。东坡翁。
绍圣元年十月十二日,我与小儿子苏过游白水佛迹院,在温泉中沐浴,水很热,它的源头大概能把东西煮熟。
沿着山路向东走,在稍稍偏北的地方,有一道瀑布高七八十丈。山路有八九个弯道,每个弯道处都是潭水。潭水深的地方,用绳子拴住石头从上往下送入五丈,还到不了底。潭水像雪花般飞溅,声音如雷鸣般轰响,令人又惊又喜。水边的悬崖上有几十处巨大的脚印,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佛迹。
傍晚时我们顺来路返回,欣赏山上的火烧云,十分的壮观。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山走过几条山谷。到了江边,此时月亮从山后面出来,在江心划船,用手拨弄水中玉碧明珠似的月影。
回到家已是二更时分,我与苏过再次饮酒,吃着橄榄菜。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凄凉之感涌上心头,就再难安眠。写下这些文字交给过儿。苏东坡记。
此篇与《记游松风亭》作于同时同地。这是一篇写得非常优美的游记,记叙描写了他与幼子苏过游览白水山所见到的美丽景色。
文章开篇简洁交代了游览的时间和地点后即展开具体的描写。首先写白天游览所见,主要写了温泉、悬瀑和佛迹三景,描写时抓住了三景各自的特色。写温泉,着眼于水温之高:“热甚,其源殆可熟物。”因为二人均在其中洗过澡,故体会甚为真切。写悬瀑,着眼于它的形态,由于瀑布高达百仞,悬瀑下的山岩有八九层凹曲,每个凹曲处都形成一个水潭,而“深者缒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通过深潭的描写进一步显示了悬瀑水冲击力之大;最后写悬瀑倾泻时“雪溅雷怒,可爱可畏”,虽然只用了八个字,但把悬瀑的形态、颜色、声势和游人的感受都写到了,精练至极写佛迹,着眼于它的数量之多:“水崖有巨人迹数十,所谓佛迹也。”
接着写夜游所见,主要写山烧和到江心划船的情景。写山烧虽只用了“火甚”二字,但那火光熊熊的景象写的十分逼真:写“击汰中流”的情景虽只用了“掬弄珠璧”四个字,但那江月倒映水中的美丽姿态和父子二人捧水弄影的幽雅情趣皆盎然于纸上。
最后简写回家后饮酒、进食、醉态、失眠和写作本文的情况,作为文章的结束。
这篇游记,全文不过一百四十字左右,却把白水山一带主要的景观和这些景观的特色都逼真地写了出来,还记了一整天的游览过程,写出了游人的情趣,十分精练喜人,由此可以看出苏东坡文字技巧的娴熟高明。
文章作于绍圣元年苏轼贬官惠州(今广东省惠阳市)时所作,年五十九岁,风烛残年,政治上失意,兄弟同窜,家属离散,病骨支离。
乳母费氏,先祖母蔡太孺人之伺婢也。燮四岁失母,育于费氏。时值岁饥,费自食于外,服劳于内。每晨起,负燮入市中,以一钱市一饼置燮手,然后治他事。间有鱼飧瓜果,必先食燮,然后夫妻子母可得食也。
数年,费益不支,其夫谋去。乳母不敢言,然常带泪痕。日取太孺人旧衣溅洗补缀,汲水盈缸满瓮,又买薪数十束积烛下,不数日竟去矣。燮晨入其室,空空然,见破床败几纵横;视其灶犹温,有饭一盏、菜一盂藏釜内,即常所饲燮者也。燮痛哭,竞亦不能食矣。后三年来归,侍太孺人,抚燮倍挚。又三十四年而卒,寿七十有六。方来归之明年,其子俊得操江堤塘官,屡迎养之,卒不去,以太孺人及燮故。燮成进士,乃喜曰:“吾抚幼主成名,儿子作八品官,复何恨!”遂以无疾终。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 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体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
南极悬光之秋,日舒化国;东坡揽揆之度,腊日嘉平。惟贺世之哲人,锡康宁于好德。五更三老,斯实邦家之光;校德论功,尤属弟子之事。恭惟桐城姚惜抱先生,文章千古,可谓在兹;《洪范》五福,盖将咸备。颛词非所以称盛德也,小言不足以备大观也。提捶其要,可得而言:先生世无旷僚,少有令誉。袓传韦孟之诗,母授范滂之传。虽产鲜百金,家徒四壁,而游思之业方新,屡空之乐无改。既而受赏于武成宫中,经过于睿武楼下。绍金华之业,与校中经;收玉笋之班,无非上品。发声北苑,加等西台。此已极俗观之所嫮姱,而要非先生之所自见也。且夫名高则迹近,道直则身轻。昔袁盎抵巇于申屠,望尘不免;贾生开隙于绛灌,藏器何疏。折衷两端,权衡斯得。然则张季鹰命驾而去,岂役志于莼菰?阮嗣宗负薪为词,借收身于黍稷。世徒以三釜心乐,惧失曾子之养;而不知五斗腰折,难屈渊明之躬。此先生之出处,对古人而无愧者也。若夫侍天伦之乐,应人师之求,膳羞馨洁,时牵束脩之羊;桮棬奉承,乃酌问字之酒。虽曰挂冠,不忘鸣铎,非直养也。尤有进焉。自经师异派,曲学华离。综大九流,盖有三道,曰义理焉,曰文章焉,曰考证焉。咸墨守输攻,岀奴入主。为词宗者,务华绝根;谈朴学者,忘经数典。先生挺挏一元,兼包三味。风来水面,悟成章于自然;天在山中,参博物之微旨。欲使辅嗣执卷,不笑康成;范宣宗经,亦知庄子。故其论思六艺,彫琢百家。阙疑斯慎,非《坤干》而不征;圆机所流,说《云汉》而无碍。存大体于碎义,贾孔不能溺其心;辨古书于群言,邹鲁不能眯其目。及乎微之发覆,世昌子美之诗;欧阳代兴,人学退之之步。黜险怪而弗录,刘昼惭其大愚;耻骫骳而弗珍,虞初别于小说。述者谓明,学者宗之。此即随流平进,润色鸿业。其所成就,又多乎哉!先生暂违龙眠之居,久开鸡鸣之馆。此邦人士,尤所染擩。盖室有怀道之士,门无挟货之宾。而韬袠无方,光尘大合。清言徐动,濠梁之意已生;真想在中,羲皇上人不远。至于梦无超俗,而习断三宗;药屏不终,而灵怀两卷。虽假道于旁流,益发皇其庸德。于以血气和平,子孙逢吉。宜也,非幸也。今庚午季冬之月,为先生开袠之辰。前此九月,有重赴鹿鸣之喜。班跻九卿,服加三锡。是时天下之士,咸谓稽古之荣。夫虽对荣观,宴处超然者,达人之大观也;而雍容揄扬,着于后嗣者,凡众之盈愿也。某等愧夏虫之难语,思春木之常芚。无不含识知归,于以抒情宣德。如七十子之服,所愧微言;以八千岁为春,此其初度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