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魂快趁天风,琅然飞上三山顶。何人唤起,鱼龙叫破,一泓杯影?玉府清虚,琼楼寂历,高寒谁省?倩浮槎万里,寻侬归路,波声壮,侵山枕。
便有成连佳趣,理瑶丝、写他清冷。夜长无奈,愁深梦浅,不堪重听。料得明朝,山头应见,雪昏云醒。待扶桑净洗,冲融立马,看风帆稳!
梦中,魂魄趁着迅疾的风在清朗的风声中飞到三神山的山顶上。这时,是谁把鱼龙从梦中叫起,以致打破了一汪杯水的平静?天上仙府清冷空虚,仙宫寂静冷清,谁知高在九天的寒冷?只好借助天槎代步万里来寻找回去的路,归来后只闻浩大的涛声萦绕在枕边。
恰好有成连那样高雅的情趣,于是整理琴弦,弹奏涛声的清越。无奈的是夜太长、愁太浓而梦太浅,承受不了再次听到涛声。估计明天应该能在山头看到昏沉的乌云笼罩着大地而将要下雪的景象。等太阳把乌云驱散后,便从容地立马,看乘风而行的船稳定向前。
此词上片从大处落墨,浮想联翩,由梦中写到梦醒,其间虚实相间,情景相生。奔腾澎湃的海涛声,首先引发的是梦魂飞越的海天之旅。驰骋“九万里风鹏正举”(李清照《渔家傲》)式的笔墨,神游宇宙,让梦想驾着天风,自由飞翔,扶摇直上,飞往可望而不可即的缥缈仙山。“快趁天风”不止说明风的疾速,而且突出人的快意,有如苏轼《百步洪》“险中得乐虽一快”之“快”。涛声随即又幻化成鱼龙吟啸之音。“何人唤起”三句,按此词谱式的节奏,一般分成三个短句,而从语意讽诵,则可读为“何人唤起鱼龙,叫破一泓杯影”。其中,“一泓杯影”用李贺《梦天》“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句意,写梦魂飞翔天外,俯眺大海,只似杯水一汪而已。接下去,词人笔触略略点染氛围,清虚寂寞中呈现一片高寒之境。这里,词人翻用东坡《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词意,而出以问句“高寒谁省”,实含有内心深藏的孤寂。“省”是体验、领会,此境不是常人所能体会,也非词人所能久驻。因此,词人笔触一转,用“浮槎”熟典,再叙写寻觅归程,回到人间。“倩浮槎万里”以下,求浮槎,寻归路,意味着壮游奇境的结束。幻梦醒了,美好的空中楼阁消逝了,伴随自己的只有盈耳的涛声。“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有如李白梦游天姥时留下的失落感。
下片继续写涛声,以呼应开篇。海涛声又幻作琴曲遐思,涉想成连故事。千载涛声依旧,而时移物换,人间何世,即便有成连那样的高手,对沧海云涛,抚瑶琴弦柱,寻绎清冷的佳趣,今夜却不堪重听了。其中,“愁深梦浅”点出词人无端的心事、难抒的积郁,而其具体意蕴究属怀知音还是伤逝者、悲时局还是感身世,抑或兼而有之,已无从实指。接着再由漫漫长夜孤枕听涛拟想明朝“雪昏云醒”光景。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有“昏昏雪意云垂野”之句,这里说“雪昏云醒”,着一“醒”字,厚积的云层似也通宵不倦地在酿着雪意,选字可谓新警,与史达祖《双双燕·咏燕》‘‘看足柳昏花暝”的名句正堪并传。云情雪意,通力营造沉寂、凝重的氛围,折射出人的心态。但是读下去却又不是一味清愁不断,词的最后出现了对未来的壮美憧憬,对光明的热切期待。路转峰回,词人业已自行解开了连环情结。词人笔下的“待净洗扶桑,冲融立马,看风帆稳”,造语新奇,涵盖时空,扫尽阴霾,更新物象,隐寓的是“天容海色本澄清”(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超旷胸襟,高咏的是从容立马看风帆的非凡气概。此种胸襟气概,此等朗吟健笔,本身即具美感,即饶具魅力。
全词回旋跌宕,气势雄浑,工稳严整,幻笔幽怀,情思缥缈,幽幽折折又若断若续,将闻海涛声的所思所感细腻传出,余意难穷。
此词创作于嘉庆五年(1800年),当时词人在辽东。某个漫漫长夜,涛声隆隆,波声阵阵,侵入词人梦中,半梦半醒中,词人的眼前呈现出“雪昏云醒”,天清气朗,风帆摇荡的图景。词人醒后便创作了此词,通过夜闻涛声的感与联想,隐约寄托怀抱,曲折地传出自己的人生追求。

八十一年往事,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此恋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绍兴八年十一月日,右通直郎枢密院编修臣胡铨,谨斋沐裁书,昧死百拜,献于皇帝陛下。
臣谨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斯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
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犬戎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犬戎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邪?
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
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肯北面臣敌,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敌势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较之前日蹈海之危,已万万矣!倘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夫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
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心腹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陛下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狠愎,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明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归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附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谩不敢可否事。桧曰“虏可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
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小臣狂妄,冒渎天威,甘俟斧钺,不胜陨越之至!
芸台先生执事。不奉教命,忽逾四年,感恋之私,未间时日。先生政高两粤,威播八蛮,勋业之彪炳,声闻之熏烁,海内之人,莫不诵之,何俟小子之言。所欲言者,文章而巳。
本朝论文,多宗望溪,数十年来,未有异议。先生独不取其宗派,非故为立异也,亦非有意薄望溪也,必有以信其未然而奋其独见也。夫天下有无不可达之区,即有必不能造之境;有不可一世之人,即有独成一家之文。此一家者,非出于一人之心思才力为之,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变而出之者也。非尽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开独造之域。此惟韩退之能知之,宋以下皆不讲也。五都之市,九达之衢,人所共由者也;昆仑之高,渤海之深,人必不能至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锦绣之饰,文采之辉,人所能致者也,云霞之章,日星之色,人必不能为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夫文亦若是而已矣。无决堤破藩之识者,耒足穷高邃之旨;无摧锋陷阵之力者,未足收久远之功。纵之非忘,操之非勤。夫宇宙间自有古人不能尽为之文,患人求之不至耳。众人之效法者,同然之嗜好也。同然之嗜好,尚非有志者之所安也。
夫先生之意,岂独无取于望溪已哉,即八家亦未必尽有当也。虽然,学八家者卑矣,而王遵岩、唐荆川等皆各有小成,未见其为尽非也。学秦汉者优矣,而李北地、李沧溟等竟未有一获,未见其为尽是也。其中得失之故,亦存乎其人,请得以毕陈之。
盖文章之变,至八家齐出而极盛;文章之道,至八家齐出而始衰。谓之盛者,由其体之备于八家也,为之者各有心得,而后乃成为八家也;谓之衰者,由其美之尽于八家也,学之者不克远溯而亦即限于八家也。夫专为八家者,必不能如八家。其失有三:韩退之约六经之旨,兼众家之长,尚矣。柳子厚则深于《国语》,王介甫则原于经术,永叔则传神于史迁,苏氏则取裁于《国策》,子固则衍派于匡、刘,皆得力于汉以上者也。今不求其用力之所自,而但规仿其辞,遂可以为八家乎?此其失一也。汉人莫不能文,虽素不习者,亦皆工妙,彼非有意为文也。忠爱之谊,悱恻之思,宏伟之识,奇肆之辨,诙谐之辞,出之于自然,任其所至而无不咸宜,故气体高浑,难以迹窥。八家则未免有意矣。夫寸寸而度之,至丈必差。效之过甚,拘于绳尺而不得其天然。此其失二也。自屈原、宋玉工于言辞,庄辛之说楚王,李斯之谏逐客,皆祖其瑰丽。及相如、子云为之,则玉色而金声;枚乘、邹阳为之,则情深而文明。由汉以来,莫之或废。韩退之取相如之奇丽,法子云之闳肆,故能推陈出新,征引波澜,铿锵锽石,以穷极声色。柳子厚亦知此意,善于造练,增益辞采,而但不能割爱。宋贤则洗涤尽矣。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宋诸家叠出,乃举而空之,子赡又扫之太过,于是文体薄弱,无复沉浸醲郁之致,瑰奇壮伟之观。所以不能追古者,未始不由乎此。夫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宋贤于此不察,而祖述之者,并西汉瑰丽之文而皆不敢学。此其失三也。
且彼嘉谟谠议,著于朝廷,立身大节,炳乎天壤,故发为文辞,沛乎若江河之流。今学之者,无其抱负志节,而徒津津焉索之于字句,亦末矣。此专为八家者,所以必不能及之也。然而而志于为文者,其功必自八家始。何以言之?文莫盛于西汉,而汉人所谓文者,但有奏对封事,皆告君之体耳。书序虽亦有之,不克多见。至昌黎始工为赠送碑志之文,柳州始创为山水杂记之体,庐陵始专精于序事,眉山始穷力于策论。序经以临川为优,记学以南丰称首。故文之义法,至《史》、《汉》而已备;文之体制,至八家而乃全。彼固予人以有定之程式也。学者必失从事于此,而后有成法之可循。否则虽锐意欲学秦汉,亦茫无津涯。然既得门径,而犹囿于八家,则所见不高,所挟不宏,斯为明代之作者而已。故善学文者,其始必用力于八家,而后得所从入;其中又进之以《史》、《汉》,而后克以有成。此在会心者自择之耳。然苟有非常绝特之才,欲争美于古人,则《史》、《汉》犹未足以尽之也。夫《诗》、《书》,退之既取法之矣。退之以六经为文,亦徒出入于《诗》、《书》,他经则未能也。夫孔子作《系辞》,孟子作七篇,曾子阐其传以述《大学》,子思困于宋而述《中庸》,七十子之徒,各推明先王之道以为《礼记》。岂独义理之明备云尔哉?其言固古今之至文也。世之其好学者,必实有得于此,而后能明道以修辞。于是乎从容于《孝经》以发其端,讽诵于典谟训诰以庄其体,涵泳于国风以深其情,反复于变雅、《离骚》以致其怨。如是而以为未足也,则有《左氏》之宏富,《国语》之修整,益之以《公羊》、《谷梁》之情深。如是而以为未足也,则有《大戴记》之条畅,《考工记》之精巧,兼之以荀卿、扬雄之切实。如是而又以为未足也,则有老氏之浑古,庄周之骀荡,列子之奇肆,管夷吾之劲直,韩非之峭刻,孙武之简明,可以使之开涤智识,感发意趣。如是术艺既广,而更欲以括其流也,则有《吕览》之胲洽,《淮南》之瑰玮,合万物百家以泛滥厥辞,吾取其华而不取其实。如是众美既具,而更改以尽其变也,则有《山海经》之怪艳,《洪范传》之陆离,《素问》、《灵枢》之奥衍精微,穷天地事物以错综厥旨,吾取其博而不取其侈。凡此者,皆太史公所遍观以资其业者也,皆汉人所节取以成其能者也。以之学道,则几于杂矣;以之为文,则取精多而用愈不穷,所谓聚千古之心思才力而为之者也。而变而出之,又自有道。食焉而不能化,犹未足为神明其技者也。有志于文章者,将殚精竭思于此乎?抑上及《史》、《汉》而遂已乎?将专求之八家而安于所习乎?夫《史》、《汉》之于八家也,其等次虽有高低,而其用有互宜,序有先后,非先兰莫能明也。且夫八家之称何自乎?自归安茅氏始也。韩退之之才,上追扬子云,自班固以下皆不及,而乃与苏子由同列于八家,异矣。韩子之文,冠于八家之前而犹屈;子由之文,即次于八家之末而犹惭。使后人不足于八家者,苏子由为之也;使八家不远于古人者,韩退之为之也。
吾乡望溪先生,深知古人作文义法,其气味高淡醇厚,非独王遵岩、唐荆川有所不逮,即较之子由,亦似胜之。然望溪丰于理而啬于辞,谨严精实则有余,雄奇变化则不足,亦能醇不能肆之故也。夫震川熟于《史》、《汉》矣,学欧、曾而有得,卓乎可传,然不能进于古者,时艺太精之过也,且又不能不囿于八家也。望溪之弊与震川同。先生所不取者,其以此与?然其大体雅正,可以楷模后学,要不得不推为一代之正宗也。学《史》、《汉》者由八家而入,学八家者由震川、望溪而入,则不误于所向,然不可以律非常绝特之才也。夫非常绝特之才,必尽百家之美,以成一人之奇;取法至高之境,以开独造之域。先生殆有意乎?其不安于同然之嗜好宜也。方将摩昆仑之高,探渤海之深,焕云霞之章,扬日星之色,恢决堤破藩之识,奋摧锋陷阵之力,用之于一家之言,由是明道修辞,以汉人之气体,运八家之成法,本之以六经,参之以周末诸子,则所谓增美古人者,庶几其有在焉。然其后先用力之序,彼此互用之宜,亦不可不预熟也。刍荛之见,皆先生所已知,不揣固陋,渎陈左右,且以当面质也。斯文寥落甚矣,唯先生可闻斯言,唯开敢为此言。伏惟恕狂简之咎,而加之以致,幸甚。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馀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
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
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