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知敌之仇,而不知为益之尤;皆知敌之害,而不知为利之大。
秦有六国,兢兢以强;六国既除,訑訑乃亡。晋败楚鄢,范文为患;厉之不图,举国造怨。孟孙恶臧,孟死臧恤,“药石去矣,吾亡无日”。
智能知之,犹卒以危,矧今之人,曾不是思。敌存而惧,敌去而舞,废备自盈,只益为愈。敌存灭祸,敌去召过。有能知此,道大名播。惩病克寿,矜壮死暴;纵欲不戒,匪愚伊耄。我作戒诗,思者无咎。
人人都知道敌人的可恨,却不知道敌人带来的益处很大;人人都知道敌人的危害,却不知道敌人带来的好处也很大。
秦国有六国为敌,就兢兢业业使国家强盛起来;六国被消灭以后,秦国便骄傲自满不久就亡国。晋军大败楚军于鄢陵,范文子认为留下后患;晋厉公不图上进骄侈乱政,引起全国怨声沸腾。孟孙速平时憎恨臧孙纥,孟孙速死了臧孙纥很忧虑;孟孙速能像药石一样给我诊治病痛,如今去世了,我离死期也不远了。
聪明贤能的人懂得这个道理,最终还可能遇到危害;何况现在的人,竟然不去想想这个道理。敌人存在就害怕恐慌,敌人消灭就手舞足蹈,解除戒备自满自足,这只能更加招致祸害。敌人存在可以免除祸患,敌人消失反而会招致过失,有才能的人懂得这个道理,他的德行就光大名声就远扬。能防治疾病才能长寿,自恃强壮容易死于暴病;放纵嗜欲不加节制,不是傻瓜就是老糊涂。我写下这篇《敌戒》,能思考其中道理的人就不会有灾祸。
关于这篇作品的文体,说法不一。《柳宗元集》把它列入吊赞箴戒类,《柳宗元诗文选注》则说它是一篇富有哲理的短文,可是从作品总体看,除开头四句是杂言而外,其余皆是四言诗句,作者最后也说“我作戒诗,思者无咎”,当以作者原意为是。
这篇作品,明确提出“敌存灭祸,敌去召过”的辩证观点,有力地批判了封建统治阶级“敌存而惧,敌去而舞”的形而上学观点。对立与统一是相辅相成的,只有对立,没有统一,便没有事物,这是认识客观世界的一条重要规律。柳宗元早在一千多年前,能有这样的真知灼见,难能可贵,充分表现了一位思想家、政治家的眼力、胆量和气魄。
柳宗元的远见卓识,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脑子里苦思冥想出来的,他是总结深刻的历史经验教训而得出的结论。秦灭六国,是中国战国时代大的历史事件,凡是伟大的思想家都重视对重大历史事件的潜心研究,柳宗元亦如是。“秦有六国,兢兢以强;六国既除,訑訑乃亡”,柳宗元从中得出“敌存灭祸,敌去召过”的结论,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据《左传》载,晋楚鄢陵之战,是春秋时代的五大战役之一,晋军在鄢陵打败了楚军。晋国大夫范文子认为“外宁必有内扰”,果不其然,一年后,由于晋厉公骄傲自满胡作非为,晋国发生内乱。秦始皇奋六世之余威,相继灭了六国,统一四海,终为瓮牖之子推翻。无论秦为外人所灭,或晋国祸起萧墙,都说明敌之存灭对己之兴亡的重要作用。高度概括的语言,浓缩丰富的历史内容,有力地支持了论点。
孟孙与臧孙的事例,是春秋时代鲁国三家(孟孙、臧孙、季孙)相互争权夺利的典型事件。据《左传》载:“孟孙恶臧孙;季孙爱之。孟孙卒,臧孙入哭,甚哀多涕,曰:‘季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药石,孟孙死,吾亡无日矣。’”此文进一步强调“智”的重要性。臧孙“智能知之,犹卒以免”,警示一般人当居安思危,可是“今之人不是思”,令人忧虑,作者寄寓深沉的劝戒。
文章紧扣“戒”字,揭露今之人“不知”“不思”“不智”的弊病,针对性极强,富有雄辩的力量。开笔就一反世人知敌仇而不知敌利的俗见,拨尘去雾,令人耳新眼明。继而结合历史经验教训,引人沉思,缝里藏针,渗透观点,使人坐卧不宁。旋即笔锋一转,直斥“今之人不是思”“废备自盈,祗益为愈”的时弊,药入肌里。最后大声斥责“纵欲不戒,匪愚伊耄”的陋习,一气呵成,气势千钧。
文章之所以以诗的形式出现,是因为诗的语言凝炼,句式整齐,节奏紧促,旋律谐美,利于表现观点,富有战斗性,便于记诵,充分发挥“戒”文的作用。
此文是柳宗元于元和十四年(819年)所作,是作者针对当时时政有感而发所作的一篇哲理短文。唐宪宗执政前期,对藩镇连续讨伐,取得了一系列胜利,一度出现“中兴”现象。但是很快统治者便沉湎于已取得的成果,开始沉迷欢宴,崇尚奢靡,大兴土木。柳宗元面对如此时局,心中充满忧虑,因此写此文,劝勉执政者要居安思危,勤勉慎行。果不出柳宗元所料,元和十五年(820年)唐宪宗便被宦官陈弘志所杀。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赐书诲谕,微悉重厚,欣踊恍惚,疑若梦寐,捧书叩头,悸不自定。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盲沉没,复起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忠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臲卼,凡事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复载简续。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偿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公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尚何蕊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斡鞘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霿,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恒然痛恨,心骨沸热。茕茕予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大者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每当春秋时飨,孑立择奠,顾盼无后继者,懔懔然欷欺惴惕,恐此事便已,催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人所共悯惜也。先墓在城南,无异子弟为主,独托村邻。自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者因以益怠。昼夜哀愤,俱便毁伤松柏,刍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果树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无可为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复何敢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耶!是以当食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
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故有无兄盗嫂,娶孤女云挝妇翁者,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辨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盗,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为,而有其诟,犹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刘宽下车,归牛乡人。此诚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郑詹束缚于晋,终以无死;钟仪南音,卒获返国;叔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为齐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顿,终取将相;邹阳狱中,以书自活;贾生斥逐,复召宣室;倪宽摈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此皆瑰伟博辨奇壮之土,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婴恐惧痼病,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笔覼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往时读书,自以不至觝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一传,数纸已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堪当世用矣!伏惟兴哀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但以通家宗祀为念,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虽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恨矣!书辞繁委,无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无任恳恋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混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
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幕绣帷鸳被,旧欢如梦里。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 繦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閒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故曰: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荒城自萧索,万里山河空。
天高秋日迥,嘹唳闻归鸿。
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
临此岁方晏,顾景咏悲翁。
故人不可见,寂寞平陵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