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至如秦帝按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华山为城,紫渊为池。雄图既溢,武力未毕。方架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一旦魂断,宫车晚出。
若乃赵王既虏,迁于房陵。薄暮心动,昧旦神兴。别艳姬与美女,丧金舆及玉乘。置酒欲饮,悲来填膺。千秋万岁,为怨难胜。
至如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门。裂帛系书,誓还汉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
至乃敬通见抵,罢归田里。闭关却扫,塞门不仕。左对孺人,顾弄稚子。脱略公卿,跌宕文史。赍志没地,长怀无已。
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迁客海上,流戍陇阴。此人但闻悲风汨起,血下沾衿。亦复含酸茹叹,销落湮沉。
若乃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遥望平原,荒草间白骨累累,拱木下鬼魂啾啾。人生了这地步,天道如何能解释清楚!我本是一个赍志抱恨之人,看到此种景象,心是惊悚不已,于是想到古代的一些人物,感叹他们的抱恨而终。
秦始皇按剑而立,四方诸侯就纷纷向西奔来臣服于他。于是平定天下,统一了文字律法。以华山为城,以紫渊为护城河。雄伟大险峻的关卡越来越多,而秦始皇的武力征讨却始终没有停歇。继而驾驭鼋鼍作为桥梁,巡狩西海以观看日落。然而一朝断魂,皇帝也驾崩了。
至于赵王被虏,迁至房陵,一到傍晚心思就被触动,次日清晨仍然神往不已。想到当初离开众多美艳的女子,失去镶金嵌玉的车驾。置办酒席准备喝酒,不知不觉悲愤填满胸怀。千秋万代的怨恨,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再如李陵当年投降匈奴,含冤受辱。只有拔出长剑击打屋柱,对影自悼而心中愧悔。心飞回了上郡之内,而身体滞留于雁门关外。于是他撕裂帛衣写信还朝,发誓要返回中原报答汉皇恩德。然而死神忽然降临,只有双相交握,无话可说。
再说当年昭君离开汉宫,前往匈奴之时,仰望苍天长声叹息。汉宫越来越远,关山无边无际。忽然狂风吹起,夕阳西下,陇西郡附近连鸿雁都很少飞至,代郡地区风云颜色惨淡。想见君王遥遥无期,只能终老异乡。
再如冯衍遭人诋毁,落职还乡,关门闭户,不复入仕。只好整天陪伴妻子,照顾儿女,沉浸于阅读史书之中,完全没有了做官之人的模样。最终只能怀着未竟之志长眠地下,空令后人怀念不已。
至于嵇康,受诬入狱,仍然神态自若,情绪激扬。傍晚饮酒,清晨抚琴。秋日因之而更显萧瑟,浮云因之而惨淡无光。怀抱着高洁的志向,从容走向死亡。
又有孤立无助的直臣哭泣,不被重视的庶出痛心。被放逐客居海上的,被流放驻守陇阴的,像这些人听见悲戚的风急速地响起,鲜血就落下沾湿了衣襟。只能含着辛酸叹息,然后消失埋没在这世间。
像道路上叠满了战马驰骋的蹄印,布满了站车穿行交错的轨迹。战场上黄沙环绕着地面升起,战歌吹奏的声音从四面响起。而现在无不烟火断绝,埋骨在九泉之下。
该停止了吧,春天的草已经衰败,秋风惊起,而当秋风消退时春草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周而复始没有停歇。那些华丽的饰物已经灰飞烟灭,曾经繁荣的地界也已经荒芜,那些曾发出美妙声音的乐器都被毁坏,那些高峻的山丘也已经夷为了平地。自古以来人都是会死的,而他们死去的时候莫不含遗无言。
1、蔓草:爬藤的野草。骨:白骨,这里作坟茔解。
2、拱木:坟墓上的树木,此处代指坟墓,春秋时期,秦穆公派军队偷袭郑国,谋士蹇叔不同意,出兵之日,蹇叔哭师,秦穆公派人对他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敛魂:指坟墓是收容魂魄之所。
3、人生到此:指到死期。
4、天道宁论:意谓还议论什么天道。
5、仆:作者自称的谦词。恨人:失意抱恨之人。
6、直:特,但。
7、伏恨:怀恨,含恨。
8、秦帝:秦始皇赢政。按剑:用手扶着剑把,这里说秦皇虎视眈眈,以武力震慑天下。
9、西驰:指为秦所俘虏,西入咸阳。 战国时,诸侯六国在东部,秦国在西部,故曰西驰。
10、同文:统一文字。共规:统一法规。
11、紫渊为池:用紫渊作为护城河,在长安北有紫泽。
12、溢:满足之意。
13、方:将。架:一作“驾”。鼋鼍(yuán tuó):均为我国特产动物。鼋,大鳖,俗称癞头鼋;鼍,扬子鳄,分布在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
14、巡:巡幸。海右:临近黄海、东海的地区。因位海之右(西),故称海右。送日:观看落日。以上指秦始皇至各地视察。
15、一旦:某天。
16、宫车:皇帝乘坐的车。晚出:出来迟。古时讳言帝王死,说成“宫车晚出”。
17、赵王既虏:指赵幽缪王迁,秦王政十九年被秦将王翦虏获。
18、迁于房陵:《淮南子》:秦始皇灭赵,迁赵王于房陵(今湖北房县),赵王思故乡,作《山木之呕》,闻者莫不流涕。
19、薄暮:傍晚。心动:心里触动。
20、昧旦:黎明。神兴:与上句“心动”,均指因忧愤相积,造成精神上的震动。
21、金舆、玉乘(shèng):均指华丽的车辇。
22、怨:恨。难胜:难以承受。
23、李君:即李陵,李广之孙,曾率步兵五千出居延击匈奴,战败投降。
24、名辱身冤:名声辱没,自身受冤。
25、吊影:形影相吊,形容孤独至极。惭魂:内心羞愧的意思。
26、情往上郡:言李陵人虽降北,然常心存故国。上郡,地名,今陕西榆林东南。
27、雁门:郡名,治所在善无(今山西右玉南)。上郡、雁门汉时均为中国北部边陲。
28、裂帛系书:用帛写书,系于归雁之足。
29、誓还汉恩:决心报答汉朝的恩德。
30、朝露:喻人生。溘(kè)至:忽然而至,喻短暂。
31、握手:指苏武获释还汉,李陵涕泣沾衿以相送。
32、明妃:即王昭君。去时:指出嫁匈奴时。汉元帝竟宁元年(前33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汉和亲,昭君自请出嫁匈奴。
33、紫台:紫宫,指汉朝皇宫。
34、无极:没有穷尽。
35、摇风:疾风。
36、匿:隐没,指日落。
37、陇(lǒng)雁:指北方的大雁。少飞:指很少看到大雁。
38、代:在今河北蔚县一带。
39、芜绝:埋没、弃绝,指死亡。
40、敬通:冯衍,字敬通,东汉光武帝时官至司隶从事,因与外戚交往而免官,罢归故里,明帝时复受谗毁,潦倒而卒。见抵:被拒而不用。
41、闭关:锁闭大门。却扫:停止洒扫,指谢客。古有扫径迎客的礼节。
42、孺人:指妻子。
43、脱略:不以为意的意思。公卿:原指三公九卿,文中指仕途功名。
44、跌宕:这里是纵情放逸的意思。文史:文章与史籍。
45、赍(jī)志没地:怀抱大志,无由实现而死。
46、中散:指嵇康,三国魏文学家、思想家。官至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
47、神气:指神情气概。激扬:激昂。
48、浊醪(láo):浑酒。引:指举杯。
49、素琴:不加雕饰之琴。张:上弦,这里作弹奏讲。
50、青霞:喻志向高远。
51、修夜:长夜。喻人死后所处阴间。旸(yáng):明亮。
52、孤臣:指远离君王的臣子。危涕:流涕,即流泪。
53、孽子:庶子。坠心:恐惧、担心的意思。本当说“坠涕”“危心”,这里用互文,以加强表现力。
54、迁客:被流放的人。
55、流戍(shù):被贬谪到边远地区去防守。陇阴:陇山(今陕西、甘肃交界处)西。
56、此人:指上文的“迁客”与“流戍”之人。悲风:凄厉的风。汨:迅疾貌。
57、含酸茹叹:义同含辛茹苦。
58、销:通“消”。湮沉:埋没,沉没。
59、骑叠迹:骑兵的马蹄印迹相互重叠。
60、车屯轨:战车的轨迹重叠屯集,此处指战场。
61、匝(zā)地:满地、遍地。
62、烟断火绝:即烟火断绝,喻人死。
63、闭骨:掩埋尸骨的意思。泉里:谓黄泉之下。
64、暮:这里作枯竭解。
65、绮(qǐ)罗:均为丝织品,可指华贵衣服。毕:结束。
66、琴瑟:均为弦乐器。丘垄平:指坟墓颓毁。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战乱频繁、门阀等级森严的时代,江淹出生寒微,早年仕途坎坷。据《南史·江淹传》载:“宋建平王景素好士,淹随景素在南兖州。广陵令郭彦文得罪,辞连淹,言受金。淹被系狱,自狱中上书……景素览书,即日出之。”当年的南兖州治所在广陵,即今扬州。泰始二年(466年),江淹转入建平王刘景素幕下,受广陵令郭彦文案牵连,被诬受贿入狱,他在狱中上书陈情获释。刘景素密谋叛乱,江淹曾多次谏劝,刘景素不纳,贬江淹为建安吴兴县令。在这种郁郁不得志的心态下,江淹完成了《恨赋》。

还山吟,天高日暮寒山深,送君还山识君心。
人生老大须恣意,看君解作一生事。
山间偃仰无不至,石泉淙淙若风雨,桂花松子常满地。
卖药囊中应有钱,还山服药又长年。
白云劝尽杯中物,明月相随何处眠?
眠时忆问醒时事,梦魂可以相周旋。
车驾至临淄,自劳军,群臣大会。帝谓弇曰:“昔韩信破历下以开基;今将军攻祝阿以发迹。此皆齐之西界,功足相方。而韩信袭击已降,将军独拔勍敌,其功乃难于信也。又田横烹郦生,及田横降,高帝诏卫尉不听为仇;张步前亦杀伏隆,若步来归命,吾当诏大司徒释其怨。又事尤相类也。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迹。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绿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是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而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毋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内,裀藉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也。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耶?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莲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幞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耳。”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充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细诘面庞痣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殁,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邻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邻子谓女意己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归。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手种黄甘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
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夜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