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
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
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泰山。
想追随我所思念的人,但泰山支脉艰险让我不得亲近美人。
侧身向东望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襟。美人送给我金错刀,我以什么来报答呢?我有琼英美玉。
但是道路悠远使我徘徊不安。为何我总是不能绝念,总是心意烦乱呢?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桂林。
想追随我所思念的人,但湘水深不可测让我到不了桂林。
侧身向南望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襟。美人送给我琴琅玕,我以什么来报答呢?我有成双的白玉盘。
但是道路悠远使我因失意而悲伤。为何我总是不能绝念,总是烦忧不乐呢?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汉阳。
想追随我所思念的人,但陇阪迂回险阻让我难至汉阳。
侧身向西望眼泪沾湿了衣裳。美人送给我貂襜褕,我以什么来报答呢?我有明月珠。
但是道路遥远使我徘徊不进,犹豫不决。为何我总是不能绝念,总是愁闷郁结呢?
我所思念的美人在雁门。
想追随我所思念的人,但塞上雨雪纷纷让我难以到达雁门。
侧身向北望眼泪沾湿了衣巾。美人送给我锦绣段,我以什么来报答呢?我有青玉制就的几案。
但是道路悠远使我一再叹息。为何我总是不能绝念,总是郁闷怨恨呢?
张衡传世诗歌有三首,以这首《四愁诗》为最有名。此诗以美人比君子,以珍宝比仁义,以“水深”等比小人(后人又补充说:“泰山”等乃喻明如,“梁父”等乃喻小人),皆准于屈原之遗义。这是古人的说法,今人则视此诗寓有寄托者。但是,《四愁诗》的情调非常风流婉转,以至于若把那恼人的、“载道”味儿甚浓的寄托说撇开,单把它看成一首情意执着真挚的情诗,确实也全无不可。
钟情美人之意既明,则爱君之深亦自可推知。《文选》将诗分成“四思”,其“一思”意为:那无日不引人思慕的美人,身居东方泰山云雾之中,邈焉难求,而“我”之渴望,却惟在能追从她的身边、呼吸于她的芳馨之中,则“我”情的执着痴迷,已隐然可体味矣。及至那小小梁父顽丘,阻“我”不得亲近美人,而“我”竟引领侧望,至于泪下涟涟,衣襟为湿,则“我”情之真之切,也已豁然无所隐藏矣。诗至此三句,自与一段落,诗人有情之痴的面目,已宛然可见。以下四句,更成一段落,诗人言之益深,亦令人读而感慨益深。古人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诗经·卫风·木瓜》),“我”怀中有琼英美玉,不能不思报赠。如今,虽然明知梁父为阻、道路悠远,这份礼物决无可能送达,此生只能长作徘徊瞻望、怅惘以终;然而,“我”却为何总是不能绝念、总是心意烦乱、劳思无尽?诗人仿佛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情重一至于此。
“一思”既已,“二思”“三思”“四思”源源不断,连翩而至,“我”首次“求女”虽然告挫,但“我”却绝不停止努力。当那赠他琅玕美石的美人徜徉于桂林山水之间时,他便怀着成双的白玉盘奔往南方;当那赠他貂裘短服的美人飘飘于汉阳丘岭之上时,他便揣着明月宝珠趋向西方;当那赠他锦绣彩段的美人出没于雁门关塞之时,他又赶紧携着青玉制就的几案,驰走北方,虽然湘水深不可测,限“我”莫及桂林;虽然陇阪悠长无已,阻“我”难至汉阳;虽然塞上雨雪纷纷,碍“我”不达雁门;虽然每次都是受阻而止,每次都落得涕泗滂沱,沾染裳襟,每次都徒增惆怅,每次都忧思益加难释——然而,“我”却始终不倦,矢志不移。可以想见,倘若天地之间不止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此诗就不止“四思”。诗人的奔走将至于千、至于万,诗人的愁思且巍过五岳、广过江河。切莫以“四愁”之间仅有并列而无递进,而嫌其章法单调少变化;若《诗经》之《秦风·蒹葭》止于“宛在水中央”,君不将谓其殊少文气乎?若《陈风·月出》止于“劳心悄兮”,君不将觉其“心”之“劳”犹不甚乎?惟有一之不足,至于再,至于三、四,始能见诗人之深情缠绵、寄意幽远。即如此诗,“愁”虽止于“四”,但其愁绪究竟延伸于胡底,是难以测量的。“一唱而三叹,慷慨有余哀”,若要领会此种境界,则当从《四愁诗》之类重章、叠句上索解。
《四愁诗》非但内容足以使人动容,其句式也极引人注目,它是中国古诗中产生年代较早的一首七言诗。七言诗由来尚矣,但全诗句子均为七言,而每句都采用上四字一节、下三字更为一节的形式,句中又几乎不用“兮”字作语助的诗,在现存的创作年代确切可信的古诗(而非载于后世著作中、真伪莫辨的《皇娥歌》《柏梁诗》之类)范围里,此诗是最早的一首,这就是《四愁诗》在中国诗史上的地位。在此以前,七言诗或是杂以八言、九言者,如汉武帝《瓠子歌》;或是每句前三字、后三字各为一节、而中间夹一“兮”字,如项羽《垓下歌》、李陵《别歌》:这些,都不能算作典范的七言诗。至于汉乌孙公主的《悲愁歌》,虽然已达到全篇上四下三,但每句两节之间还存有“兮”字,成了一首八言诗,句式上虽接近于典范的七言诗,却终不能归入七言诗的范畴。唯此诗除了每章首句以外,其余句子与后世七言诗已全无二致,显得整饬一新、灿然可观。曹丕的《燕歌行》,自是一首成熟的七言诗。而《四愁诗》作为七言诗,虽然尚有不少《诗经》的痕迹如重章叠句、每章句子为奇数,以及《楚辞》的痕迹如“兮”的使用;但是,它的上四下三的句式,却早在大半个世纪以前已达到了《燕歌行》的水准,同时这种句式在抒情上的优势——即节奏上的前长后短(异于四言诗及《垓下歌》之类七言的并列,和五言的前短后长),使听觉上有先长声曼吟、后悄然低语的感受,而节奏短的三字节落在句后,听来又有渐趋深沉之感,如此一句循环往复,全诗遂有思绪纷错起伏、情致缠绵跌宕之趣——《燕歌行》有之,《四愁诗》亦已有之。
根据孙文青的《张衡年谱》,《四愁诗》当作于汉顺帝永和二年(137年)张衡做河间王相时。汉安帝刘祜在位十八年中,外戚专权,宦官乱政,皇帝徒有虚名。永建元年(126年),汉顺帝刘保即位,不能革新政治,种种弊端不但没有革除,反而变本加厉。张衡目睹东汉朝政日坏,天下凋敝,而自己虽有济世之志,希望能以其才能报效国家,却又忧惧群小用谗,因而郁郁叹恨,遂作《四愁诗》以抒怀。《文选》所收此诗小序说:“时天下渐弊,张衡郁郁不得志,为《四愁诗》。”
张衡的《四愁诗》初步具备了七言的形式,出现时间较早,又广为传诵,所以对七言诗的发展有极大影响,堪称典范化的七言诗的首块里程碑。
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鲁迅曾模仿张衡的《四愁诗》的句式和结构创作了一首拟古的新打油诗《我的失恋》。
瑟瑟罗裙金线缕,轻透鹅黄香画袴。垂交带,盘鹦鹉,袅袅翠翘移玉步。
背人匀檀注,慢转横波偷觑。敛黛春情暗许,倚屏慵不语。
天有过乎?有之,陵历斗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举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善复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间,则固不能无过,卒不害圣且贤者何?亦善复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惮改过”,杨雄贵迁善,皆是术也。
予之朋有过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则曰:“是向之从事云尔。今从事与向之从事弗类,非其性也,饰表以疑世也。”夫岂知言哉?
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复得,废而复举也。顾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且如人有财,见篡于盗,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财,向篡于盗矣。”可欤?不可也。财之在己,固不若性之为己有也。财失复得,曰“非其财”,且不可;性失复得,曰“非其性”,可乎?
测平分以知岁,酌玉衡之初临。见禽华以麃色,听霜鹤之传音。伫风轩而结睇,对愁云之浮沉。虽松梧之贞脆,岂荣雕其异心。
若乃广储悬月,晖水流清,桂露朝满,凉衿夕轻。燕姜含兰而未吐,赵女抽簧而绝声。改容饰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曳罗裙之绮靡,振珠佩之精明。
若乃盼睐生姿,动容多制,弱态含羞,妖风靡丽。皎若明魄之生崖,焕若荷华之昭晰;调铅无以玉其貌,凝朱不能异其唇;胜云霞之迩日,似桃李之向春。红黛相媚,绮组流光,笑笑移妍,步步生芳。两靥如点,双眉如张。颓肌柔液,音性闲良。
于是投香杵,扣玟砧,择鸾声,争凤音。梧因虚而调远,柱由贞而响沉。散繁轻而浮捷,节疏亮而清深。含笙总筑,比玉兼金;不埙不篪,匪瑟匪琴。或旅环而舒郁,或相参而不杂,或将往而中还,或已离而复合。翔鸿为之徘徊,落英为之飒沓。调非常律,声无定本。任落手之参差,从风飚之远近。或连跃而更投,或暂舒而长卷。清寡鸾之命群,哀离鹤之归晚。苟是时也,钟期改听,伯牙弛琴,桑间绝响,濮上停音;萧史编管以拟吹,周王调笙以象吟。
若乃窈窕姝妙之年,幽闲贞专之性,符皎日之心,甘首疾之病,歌采绿之章,发东山之咏。望明月而抚心,对秋风而掩镜。
阅绞练之初成,择玄黄之妙匹,准华裁于昔时,疑异形于今日;想娇奢之或至,许椒兰之多术,熏陋制止之无韵,虑蛾眉之为魄。怀百忧之盈抱,空千里兮吟泪。
侈长袖于妍袄,缀半月于兰襟。表纤手于微缝,庶见迹而知心。计修路之遐敻, 怨芳菲之易泄。书既封而重题,笥已缄而更结。渐行客而无言,还空房而掩咽。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