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魦鰡。
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在京都作官时间已长久,没有高明的谋略去辅佐君王。只在河旁称赞鱼肥味美,要等到黄河水清还不知是哪年。想到蔡泽的壮志不能如愿,要找唐举去相面来解决疑题。知道天道是微妙不可捉摸,要跟随渔夫去同乐于山川。丢开那污浊的社会远远离去,与世间的杂务长期分离。
正是仲春二月,气候温和,天气晴朗。高原与低地,树木枝叶茂密,杂草滋长。鱼鹰在水面张翼低飞,黄莺在枝头婉转歌唱。河面鸳鸯交颈,空中群鸟飞翔。鸣声吱喳,美妙动听。逍遥在这原野的春光之中,令我心情欢畅。
于是我就在大湖旁龙鸣般唱,在小丘上虎啸般吟诗。向云间射上箭矢,往河里撒下钓丝;飞鸟被射中毙命,鱼儿因贪吃上钩,天空落下了鸿雁,水中钓起了鱼。
时当夕阳西下,皓月升空。嬉游已经极乐,虽然夜来还不知疲劳。想到老子的告诫,就该驾车回草庐。弹奏五弦琴指法美妙,读圣贤书滋味无穷。提笔作文,发挥文采,述说那古代圣王的教范。只要我置身于世人之外,哪管它荣耀与耻辱的所在?
《归田赋》是东汉时期抒情小赋的典型代表。它的出现,意味着辞赋史上一次令人欣然的转变。汉大赋在继承楚骚的体格之后,渐渐剥离了内在的充实和多感的生命而转入“体物”的创作,其内容多是对田猎场景、两都盛况、帝王鸿业的铺陈和夸饰,尽管望过去是一派富丽堂皇、心驰眼醉的华贵气象,实际却缺少一种感人的底力。它只是精雕细凿的楼台,只是工笔点描的花鸟,只是帝业繁华的倒影,而非真正的性情的文学。赋,到了东汉张衡的手里,才重新开始了个性化、抒情化的表达。
张衡的《归田赋》是新鲜的。这新鲜首先在于它的体制。《归田赋》只有二百余字,区区四段,篇幅甚小,与结构庞铺排繁冗、形式板滞的汉大赋相比,独显出它的玲珑别致。如果把汉大赋比喻成威严赫赫、金碧辉煌的宫殿群,那么张衡的这篇小赋就是于烟水迷蒙处秀乎云外的俏岭青峰,或者是炊烟袅袅下恬然自喜的竹篱茅舍,清澈明净、通透可爱。
《归田赋》的新鲜在于它的格调和思想。张衡的这篇小赋创作于东汉后期,那时政治黑暗,官场险恶。宦官把持朝政,颠倒是非,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浊流横行。身怀正义的张衡处于其中,也只能是徒有抱负。于是他创作了这篇《归田赋》以示淡泊、归隐、逍遥忘我之意,同时自然流露出对现实无望和求理想不得的忧闷情绪。这在当时普遍勾结宦官、攀附权贵、汲汲功名的大的政治空气和社会环境中,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他的这番心境和表达直接影响到了后世田园类诗赋题材的出现和写作。
为了表现这一思想,张衡在赋中运用了十分灵活而恰当的笔法,使其显得结构紧凑、承转有度、抒情含蓄、意境通融。作者在第一段中点明了“归田”的原因。五组六言句式——“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既有直抒胸臆的畅达,又有采用典故的委婉,作者将两种抒情方式相结合,一方面在内容上细致全面地表现出了内心的复杂情感,包括久居京都的忧悒、怀才不遇的愁苦,时事弥艰的感伤以及追迹渔夫、和光同尘、断绝世事的潇洒自由,另一方面在形式上使抒情的手法富有变化,而不失于单调。后三段作者写了想象中的归隐生活。先是不吝笔墨地描绘仲春的种种景色和风情,有青郁盎然的原野,蜿蜒曲折的溪流,滋荣茂盛的百草,交颈谐鸣的水禽……作者一番笔墨,春色、春声、春情无所不备,三者相与映衬,共同完成了一幅鲜艳、烂漫的二月春光图,同时,作者在其中寄托着一种雅淡、静逸、素朴、天真的情怀,使人遥想;之后张衡又以想象之笔,描写了龙吟虎啸和衔弓射猎的场景,语词雄健,气势奔腾,展现了英雄般的骄傲和自由。动词的排列和对仗,如“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的魦鰡”,则使场面更加硬朗、大气而充满力量。再之后作者又变换场景,变狩猎场为书斋,行文也由飞动转为静谧。作者写自己于月夜斗室之内,弹鸣琴,挥翰墨,感经籍,悦诗书,形神洒脱,无拘无碍,以赋的笔法将摆脱倾轧、远离官场的艺术之生活逐一角度地展现出来,使人陶醉其中。而以上理想生活的各个侧面,都与现实政治社会的阴暗与丑陋形成强烈对比,发人思省。最后,作者以“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收束全文,直接抒发了愿远离尘嚣、神游物外的美好志趣与隐逸情怀,和首段呼应,使整篇赋文结构严谨,感情饱满,志趣鲜明。
《归田赋》的新鲜还在于它的语言。汉大赋中的遣词造语往往因着意于凸显气象而流于生涩冷僻,张衡的《归田赋》却语出清新,一派天然,晶莹圆润,如珠在泉。尤其是写景部分,作者一律采用白描的手法,不借奇彩夺目,全以亲切感人。如其中一段“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就写得自然朴素、清丽非凡。因都是四言句式,另有一番紧凑、短促的妙趣。
总而言之,张衡的《归田赋》以其短小的体制、高逸的情怀和平实的风格而成为一代名篇,并在汉赋以至中国古代辞赋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归田赋》是张衡在汉顺帝永和三年(138年),即去世前一年创作的一篇抒情小赋。当时张衡任河间相,向朝廷自请退职。他深感阉竖当道,朝政日非,豪强肆虐,纲纪全失,自己既无法等到社会清明之时,又没有报国之路,因而从《思玄赋》所宣泄的精神反抗中顿悟到徒临川以羡鱼,不如退而织网,于是决心远远离开污浊的社会和世间的杂务,以归隐田园的实际行动表示对黑暗政治的诀绝与抗争。

秋风远塞皂雕旗,明月高台金凤杯。红妆肯为苍生计,女妖娆能有几?两蛾眉千古光辉:汉和番昭君去,越吞吴西子归。战马空肥。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亡厌也。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只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廧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
炉烟销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
雨、风、露、雷,皆出乎天。雨露有形,物待以滋。雷无形而有声,惟风亦然。
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非若雷之怒号,訇磕于虚无之中也。惟其附于物而为声,故其声一随于物,大小清浊,可喜可愕,悉随其物之形而生焉。土石屃赑,虽附之不能为声;谷虚而大,其声雄以厉;水荡而柔,其声汹以豗4。皆不得其中和,使人骇胆而惊心。故独于草木为宜。而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叶之槁者,其声悲;叶之弱者,其声懦而不扬。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盖松之为物,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潇洒而扶疏,鬖髿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逍遥太空,与造化游。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
金鸡之峰,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方舟上人为阁其下,而名之曰松风之阁。予尝过而止之,洋洋乎若将留而忘归焉。盖虽在山林而去人不远,夏不苦暑,冬不酷寒,观于松可以适吾目,听于松可以适吾耳,偃蹇而优游,逍遥而相羊,无外物以汩其心,可以喜乐,可以永日;又何必濯颍水而以为高,登首阳而以为清也哉?
予,四方之寓人也,行止无所定,而于是阁不能忘情,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时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也。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未尽阅其妙也。至是,往来止阁上凡十余日,因得备悉其变态。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轇轕徘徊;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箎,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呜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
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
黄鹂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干。
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
惟君最爱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