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
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遍赏。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从武林门向西走,就看见保俶塔耸立在重山之间,这时我的心早已飞到西湖上了。中午,到了昭庆寺,喝过茶,便划着小船驶入湖中:青翠的山色如同美女的蛾眉,鲜花的光彩如同美人的面颊,温煦的和风如令人陶醉的醇酒,湖面的波纹像柔软的绫罗。我一抬头,已不觉目眩神醉。这时若要用一句言词描写这里的景色,已经是不可能了。我的感觉大约和东阿王曹植初次遇到洛神时一样吧。我游西湖是从这时开始的,时间是万历丁酉年二月十四日。
当天晚上,我同子公乘船到了净慈寺,寻找阿宾过去住过的僧房,然后沿着六桥、岳坟、石径塘的道路返回,匆匆地领略沿途风光,没有来得及仔细观赏。第二天早晨,收到陶石篑的名帖,等到十九日,石篑兄弟与学习研究佛经的王静虚都来了,在西湖的好朋友,一时都聚会在一起。
杭州之美,美在西湖山水;西湖之美,又美在西湖畔星罗棋布的景点,诸如南北高峰、灵隐寺、孤山、岳坟、九溪十八涧、湖心亭、龙井等皆是。这一篇《初至西湖记》是袁宏道乍见西湖美景后作的。他生长在湖北,荆楚山水与江南山水风格有别,而西湖则宛如江南山水顾盼流辉的眼睛,自然使作者心醉目迷。武林门在西湖之东,从武林门出,西行不久,便可望见兀立于葛岭之上的保俶塔,转过葛岭便是西湖,而袁宏道的心早已飞越葛岭、来到湖上。他对即将见到心仪已久的西湖有期待、也怕失落。存有这样的情感,袁宏道反而不急着去游西湖了,他们先在昭庆寺喝了一会茶,然后才坐小船游湖。
西湖美景名不虚传。但见近湖的山色如美丽的女子,绰约多姿;湖边的桃李艳若女子颊上的粉白红晕,含羞多情;湖上微拂的春风如美酒,使人欲醉;船边的波纹如绫罗之皱。袁宏道连用了四个比喻,一气报出了西湖美之所在。按说这四个比喻既贴切又形象,形容西湖的湖光山色已是上乘的文字。但是人们在绝美的自然山水之前,会很强烈地感受到语言的贫乏和苍白。搜索枯肠、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赞美之辞在自然美之前,显得是那样无力,甚至滑稽可笑。自然之美是难以笔墨形容的,古今一辙,而当文人睹此绝美山水时,却往往技痒,要写出河山的神韵来。平心而论,多少游记、山水散文是不能写出其神韵的,惟有历代文章高手才仿佛得河山之神。袁宏道是有自知之明的,他避开继续正面形容西湖,而以观赏主体的“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的感受反衬湖光山色不可说之美。若要铺陈下去,反而令人生厌。四句比喻就已足够,其余让读者去想象和补充。
而且,袁宏道找到了一位与自己有相同感受的古代才士曹植。曹植乍睹美貌的洛神时,“精移神骇,忽焉思散”,这种陶醉的心情与袁宏道面对西湖美景时的感受十分相似。美的事物不足以以苍白的文字来形容。袁宏道是聪明的,他写西湖之美,由感而发,出自胸臆,但当意识到不能写尽、写出西湖美景时,便避实就虚、声东击西,由读者领略西湖之美。此文平平道来,不堆砌词藻,不搬弄故事,却把西湖美景连同观赏者的感慨写了出来。所有这些,只用了数十字便完成了,令人折服。
袁宏道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春被准解去吴县县令之后,乃畅游惠山、西湖、五泄、天目、黄山等东南山水名胜,将其所见所感形诸笔墨,创作了不少游记美文。其中描述杭州西湖山水风光及泛舟湖上的散文有十六篇之多,此文为第一篇,概写第一次游览的总体印象。
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沈维藩:初至西湖佳丽地,是极叫人欣跃、极引人感叹万千的事。而此篇字句极平易、感想极简单,似无多少奇思巧构、不足以副西湖之美。但若要将此景不放在西湖,而移于别处;将此感不放在初至,而移于他时:则又断断不能够。文章最难是本色,而唯大英雄能真本色,岂不信然!(《历代小品大观》)
翠幕深庭,露红晚、闲花自发。春不断、亭台成趣,翠阴蒙密。紫燕雏飞帘额静,金鳞影转池心阔。有花香、竹色赋闲情,供吟笔。
闲问字,评风月。时载酒7,调冰雪。似初秋入夜,浅凉欺葛。人境不教车马近,醉乡莫放笙歌歇。倩双成、一曲紫云回,红莲折。
鲁灵光殿者,盖景帝程姬之子恭王余之所立也。初,恭王始都下国,好治宫室,遂因鲁僖基兆而营焉。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坏,而灵光岿然独存。意者岂非神明依凭支持,以保汉室者也?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予客自南鄙,观艺于鲁,睹斯而眙曰:“嗟乎!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故奚斯颂僖,歌其路寝,而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遂作赋曰:
粤若稽古帝汉,祖宗濬哲钦明。殷五代之纯熙,绍伊唐之炎精。荷天衢以元亨,廓宇宙而作京。敷皇极以创业,协神道而大宁。于是百姓昭明,九族敦序。乃命孝孙,俾侯于鲁。锡介珪以作瑞,宅附庸而开宇。乃立灵光之秘殿,配紫微而为辅。承明堂于少阳,昭列显于奎之分野。
瞻彼灵光之为状也。则嵯峨嶵嵬,峞巍㠥𡸖。吁!可畏乎,其骇人也。迢峣倜偿,丰丽博敞,洞轇輵乎,其无垠也。邈希世而特出,羌瑰谲而鸿纷。屹山峙以纡郁,隆崛岉乎青云。郁坱圠以嶒峵,崱缯绫而龙鳞。汩硙硙以璀璨,赫燡燡而烛坤。状若积石之锵锵,又似乎帝室之威神。崇墉冈连以岭属,朱阙岩岩而双立。高门拟于阊阖,方二轨而并入。
于是乎乃历夫太阶,以造其堂。俯仰顾眄,东西周章。彤彩之饰,徒何为乎?澔澔涆涆,流离烂漫。皓壁暠曜以月照,丹柱歙赩而电烻。霞驳云蔚,若阴若阳。瀖濩磷乱,炜炜煌煌。隐阴夏以中处,霐寥窲以峥嵘。鸿爌炾以爣阆,飋萧条而清泠。动滴沥以成响,殷雷应其若惊。耳嘈嘈以失听,目矎矎而丧精。骈密石与琅玕,齐玉珰与璧英。
遂排金扉而北入,霄霭霭而晻暧。旋室㛹娟以窈窕,洞房叫窱而幽邃。西厢踟蹰以闲宴,东序重深而奥秘。屹𥉸𥌯以勿罔,屑黡翳以懿濞。魂悚悚其惊斯,心𤟧𤟧而发悸。
于是详察其栋宇,观其结构。规矩应天,上宪觜陬。倔佹云起,嵚崟离搂。三间四表,八维九隅。万楹丛倚,磊砢相扶。浮柱岧嵽以星悬,漂峣嵲而枝拄。飞梁偃蹇以虹指,揭蘧蘧而腾凑。层栌磥垝以岌峨,曲枅要绍而环句。芝栭欑罗以戢孴,枝牚杈枒而斜据。傍夭蟜以横出,互黝纠而搏负。下岪蔚以璀错,上崎嶬而重注。捷猎鳞集,支离分赴。纵横骆驿,各有所趣。
尔乃悬栋结阿,天窗绮疏。圆渊方井,反植荷蕖。发秀吐荣,菡萏披敷。绿房紫菂,窋咤垂珠。云楶藻棁,龙桷雕镂。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奔虎攫拿以梁倚,仡奋亹而轩鬐。虬龙腾骧以蜿蟺,颔若动而躨跜。朱鸟舒翼以峙衡,腾蛇蟉虬而绕榱。白鹿孑蜺于欂栌,蟠螭宛转而承楣。狡兔跧伏于柎侧,猨狖攀椽而相追。玄熊舑舕以龂龂,却负载而蹲跠。齐首目以瞪眄,徒脉脉而狋狋。胡人遥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对。仡欺𤟧以雕瞲,䫜顤顟而睽睢。状若悲愁于危处,憯嚬蹙而含悴。神仙岳岳于栋间,玉女窥窗而下视。忽瞟眇以响像,若鬼神之仿佛。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鸿荒朴略,厥状睢盱。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淫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
于是乎连阁承宫,驰道周环。阳榭外望,高楼飞观。长途升降,轩槛曼延。渐台临池,层曲九成。屹然特立,的尔殊形。高径华盖,仰看天庭。飞陛揭孽,缘云上征。中坐垂景,頫视流星。千门相似,万户如一。岩窔洞出,逶迤诘屈。周行数里,仰不见日。
何宏丽之靡靡,咨用力之妙勤!非夫通神之俊才,谁能克成乎此勋?据坤灵之宝势,承苍昊天纯殷。包阴阳之变化,含元气之烟煴。玄醴腾涌于阴沟,甘露被宇而下臻。朱桂黝儵于南北,兰芝阿那于东西。祥风翕习以飒洒,激芳香而常芬。神灵扶其栋宇,历千载而弥坚。永安宁以祉福,长与大汉而久存。实至尊之所御,保延寿而宜子孙。苟可贵其若斯,孰亦有云而不珍?
乱曰:彤彤灵宫,岿嶵穹崇,纷厖鸿兮。崱屴嵫厘,岑崟崰嶷,骈巃嵸兮。连拳偃蹇,仑菌踡产,傍欹倾兮。歇欻幽蔼,云覆霮䨴,洞杳冥兮。葱翠紫蔚,磥硌瑰玮,含光晷兮。穷奇极妙,栋宇已来,未之有兮。神之营之,瑞我汉室,永不朽兮。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
举翅万馀里,行止自成行。
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
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
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
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
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
冉冉老将至,何时反故乡。
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
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雪堂迁客,不得文章力。赋写曹刘兴废,千古事、泯陈迹。
望中矶岸赤,直下江涛白。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