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江风起,萧飒海树秋。
登舻美清夜,挂席移轻舟。
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
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
归路方浩浩,徂川去悠悠。
徒悲蕙草歇,复听菱歌愁。
岸曲迷后浦,沙明瞰前洲。
怀君不可见,望远增离忧。
凛冽的江风飘摇而起,吹得江边高树秋声萧瑟。
登上船头只觉清夜景色佳美,扬帆起航小舟前进。
舟上只见月儿随着碧山回转,水与青天相合而流。
晃晃悠悠仿佛行往遥远的星河,只觉得云压树林幽暗一片。
眺望归路水流浩荡,眺望前程逝水滔滔。
徒然悲伤蕙草衰歇,又听那采菱之歌满含哀怨。
曲折的江岸掩迷了后边的渡口,明亮的沙滩看见前边的小洲。
思念您啊又不可相见,眺望远方徒然增加离别的情怀。
“飘摇江风起,萧飒海树秋。登舻美清夜,挂席移轻舟。”江风飘飘,海树萧萧,时值清秋。诗人登上舟船,扬起帆席,在江面上轻轻移动,明月挂空,气爽天高,一个多么美好的月夜!曹植《公宴诗》云:“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清夜”,不仅是宜人之夜,而且还是适合于游乐之夜。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云:“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联系谢诗,此诗的“挂席”又多么充满诗情画意。“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舟行,则月似随舟而行;舟随碧山转,月也似随碧山而转,有“月行却与人相随”(《把酒问月》)之意。游兴正浓,故觉明月处处时时解人意,时时处处自来亲人;月色空明,水面开阔,故觉水天相连,水接天流。山色之“碧”,天色之“青”,正显出月色之明。诗中并未明写诗人的兴致,而兴致自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水色澄空,星河倒影,恍恍惚惚,仿佛已离开人间,在杳杳渺渺的星河上行舟。晋王羲之《镜湖》诗云:“山阴路上行,如坐镜中游。”南朝陈释惠标有《咏水》诗云:“舟如空里泛,人似镜中行。”李白《清溪行》亦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都把至清的水比喻为镜,用的是明喻;此诗暗示江清如镜,因为天上的星河都映于水中,而且进一层说舟是在星河间行,写得更神奇,更有情趣。因为有天上星河行的感觉,因此所见云林也就有如天界之物,格外幽渺。
“云林幽”以上的六句叙写“月夜江行”。“归路方浩浩,徂川去悠悠”两句过渡。上文写清夜曰“美”,写舟移曰“轻”,写月行曰“随”,写山曰“碧”,写天曰“青”,良辰美景,足见诗人心境的恬适。然而,回顾来途则归路浩浩,瞻望前路则见徂川悠悠,心中不觉升起一缕淡淡的哀绪。“浩浩”、“悠悠”,仍然是眼前之景,但景中已不露声色地注入作者的情感。接着,引出“徒悲”,听歌愁,引出怀宗之,增离忧,情绪直转而下,用笔自然,不露凿痕。“蕙草歇”,回应“海树秋”;“蕙草”,一种香草,《楚辞》常用来比喻贤人。“徒悲蕙草歇”,有所思美人不可见之意。秋日怀人,情调凄楚。此时,又有菱歌泛夜,莲娃无忧无虑地唱着欢快的歌,无形中反而增添了诗人的哀愁。“岸曲迷后浦,沙明瞰前洲。”又是两句景语。河岸曲折,后浦迷不可觅;沙头明亮,前洲清楚可见。“后浦”、“前洲”暗应“归路”、“徂川”。归路凄迷,不知何时才能再同友人聚首;徂川汩汩,逝者如斯,不知来日还有几多。往日携手同游的一幕幕似又映现在眼前。《忆崔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有“忆与崔宗之,白水弄奇月”的描写,可见他们曾月下出游,眼前明月依旧,而两情异地,不能相聚,不禁叫人伤怀。“怀君不可见,望远增离忧。”本来,望远是望冀见到君面,但君既“远”,望又不能及之。既不能及之,望而反增忧愁。结二句,落在题面“寄崔”。
月朗气清,江风猎猎,如此良夜,诗人登舻江行,怡然自得。面对江风明月,不觉触发怀念好友崔宗之之情。宗之和自己一样,有着白眼看鸡虫的傲岸个性,和自己一样能“吟诗作赋北窗里”,和自己一样“会须一饮三百杯”,月夜江行,无此良朋,不禁增忧。前半写景,景色清雅,优美如画,最初出游本无所谓忧。“归路”、“徂川”两句,触景生情,情绪陡转,或正面写蕙草歇,或反面听菱歌怨,愈写愈悲,愈写愈愁,结二句直吐对宗之的一片深情。用笔有如行云流水,当行则行,当止则戛然而止。
崔宗之,杜甫曾在《饮中八仙歌》为他画过像:“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潇洒英俊,皎如玉树,豪饮狂放,傲岸不羁,性格与李白有相近之处。他是吏部尚书、齐国公崔日用之子;袭父封,好学,曾为尚书礼部员外郎,开元末官右司郎中侍御史,博宽有风检,与李白、杜甫以文相知。查《全唐诗》,存其诗仅一首,而这首诗恰好是赠送给李白的,诗写道,在“凉秋八九月,白露空园亭”之时,他“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李白来了,相见恨晚,“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余。袖有七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酌酒弦素琴,霸气正凝洁。”把李白的形象描绘得如此活脱生动,足与同杜甫媲美。“平生心中事,今日为君说”(《赠李十二》),他把李白视为推心置腹的知己。崔宗之先李白而逝,李白《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云:“一朝摧玉树,生死殊飘忽。留我孔子琴,琴存人已没。惟传《广陵散》,但哭邙山骨!”可见他们之间的情谊极深厚。这首《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是诗人在江南时怀念崔宗之的作品。

阑里花春,云边月新。耀粲织女之束足,燕婉嫦娥之结璘。碧𫄷缃钩,尾凤头。鞻称雅舞,履号远游。若乃金莲东昏之潘妃,宝屟经临川之江姬。匍匐非寿陵之步,妖蛊实苎萝之施。罗袜红蕖之艳,丰跗皓锦之奇。凌波微步瞥陈王,既蹀躞而容与;花尘香迹逢石氏,倏窈窕而呈姿。擎箱回津,惊萧郎之始见;李文明练,恨汉后之未持。重为系曰:瑶池仙子董双成,夜明帘额悬曲琼。将上云而垂手,顾转盼而遗情。愿绸缪于芳趾,附周旋于绮楹。莫悲更衣床前弃,侧听东晞佩玉声。
辛酉之直年兮,引败军而言旋。济潼梓之重江,出大剑之复关。骇天险之重阻兮,峙连冈而外坤。谲石诡崖,汨汨其城,属兮屹纡。郁于云昏,嵌岩岩而查牙兮,上攒罗布而戛天。中呀拆以隙斜兮,途诘屈而隘穿。以去以来奔蹄疾足兮,鼠出入乎穴间。蹇馀马之不息,届峡山之逼侧。划崇峦而急来,水涵空而混碧。途迫高而缘深,不尺直而又曲。跬危步之促促,栗若跣而蹈棘。朝天双峙以亏蔽,中惨栗而阴翳。倏下驰而上回,若出地而天开。龙堂呀呀而上启,怪若虎踞而欲噬。泉觱沸而中冽,灵蟠蟀乎像设。眄山川而怀古,得筹笔于途说。指前峰之孤秀,传卧龙之馀烈。尝杖师而北去,抗霸国而此决。曾及疆之不辟,徒赍志而灰灭。越百牢而南指,憩石门之委邃。六阴崖而户开,屹巍巍以皑皑。外攒怪石之参差兮,势嶪截而山排,状若郁云之始腾,又似乎潮波之却颓。中以窙豁,敞党朗而洞达。摧岩泉之瀯瀯,锵环佩于闺闼。蹑危石而后通,忽泱漭而无穷。包溪怀壑而为深兮,缭峦冈而四崇。萝薜幂历于岩穴兮,云木森其青葱。郁桂椒与木兰兮,芬淑郁而骇风。不可以久留兮,车轧轧而又东。陟鸡贵之险墟,下七折之峻阪。褒斜纡其隘束兮,左穷溪兮右重𪩘。绵飞栈而属危梁兮,续畏途而呀断。下临千仞之惊流兮,波澒洞而雷抃。当元冬之隆烈,触密云之飞喷。舞回飙而扬九垠,天地纷其漫漫。路萦积以迷没,马萧萧而不进。心悸悸而程不敢逸兮,徒憭栗而兴叹。出大散之奥区,若脱足于囚拘。涉汧渭之沄沄,历岐雍之通途。田原郁以澶漫兮,弥千里而为都。背槐里而趋咸阳兮,索嬴刘之旧墟。承明冀阙缅以夷漫兮,得隐嶙之颓隅。独五陵之尚完,兀高平而草芜。抵长都之岌岌,排阊阖而西入。何天衢之广辟,仰白日之赫赫。彀弱弓而满铅镞兮,即泽宫而睨的。
夫何疏贡之缺条兮,忽有司之吾斥。曾不得而上达兮,居悒悒而不适。阙庭蔼其多士兮,皆云亟夫贤索。不自分其能否兮,瞰朱门之投迹。蔑一人之我先,若捧水而投石。念初心之来斯,岂穷愁而徒疑。忽徊徊以惶惶,蹇东西而独悲。因默默以心计兮,思展转而自非。胡不知进之与道谋兮,徒盛气而愤时。不知求已以为虑兮,而患人之不知。九衢广其茫茫兮,混埃壒而红飞。漂世波而上下兮,旁穷走而相追,不亦劳乎?于是谢唯唯之面朋,而焚逐逐之躁机。馁不饱谋冻不燠谋兮,环亩墙而阖扉。邀仁义与之为友乎,追五经而为师。徜徉文章之林圃兮,与百氏而驱驰。不谷吾不耻谷亦吾不辞。彼主张为公者,岂终吾遗哉。
身高殊不觉,四顾乃无峰。
但有浮云度,时时一荡胸。
地沉星尽没,天跃日初熔。
半勺洞庭水,秋寒欲起龙。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出者,日四三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数十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极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键,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狱中成法,质明启钥,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此所以染者众也。又可怪者,大盗积贼,杀人重囚,气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其骈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
余曰:“京师有京兆狱,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迩年狱讼,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专决;又九门提督所访缉纠诘,皆归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书吏、狱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连,必多方钩致。苟入狱,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为剂,而官与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资取保;其次‘求脱械居监外板屋,费亦数十金;惟极贫无依,则械系不稍宽,为标准以警其余。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积忧愤,寝食违节,及病,又无医药,故往往至死。”余伏见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质狱词,必于死中求其生,而无辜者乃至此。傥仁人君子为上昌言:除死刑及发塞外重犯,其轻系及牵连未结正者,别置一所以羁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数计哉?或曰:“狱旧有室五,名曰现监,讼而未结正者居之。傥举旧典,可小补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职官居板屋。今贫者转系老监,而大盗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细诘哉!不若别置一所,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狱同官僧某,遘疫死,皆不应重罚。又某氏以不孝讼其子,左右邻械系入老监,号呼达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讯之,众言同,于是乎书。
凡死刑狱上,行刑者先俟于门外,使其党入索财物,名曰“斯罗”。富者就其戚属,贫则面语之。其极刑,曰:“顺我,即先刺心;否则,四肢解尽,心犹不死。”其绞缢,曰:“顺我,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缢加别械,然后得死。”唯大辟无可要,然犹质其首。用此,富者赂数十百金,贫亦罄衣装;绝无有者,则治之如所言。主缚者亦然,不如所欲,缚时即先折筋骨。每岁大决,勾者十四三,留者十六七,皆缚至西市待命。其伤于缚者,即幸留,病数月乃瘳,或竟成痼疾。
余尝就老胥而问焉:“彼于刑者、缚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无有,终亦稍宽之,非仁术乎?”曰:“是立法以警其余,且惩后也;不如此,则人有幸心。”主梏扑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无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为差?”曰:“无差,谁为多与者?”孟子曰:“术不可不慎。”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伪章,文书下行直省,多潜易之,增减要语,奉行者莫辨也。其上闻及移关诸部,犹未敢然。功令:大盗未杀人及他犯同谋多人者,止主谋一二人立决;余经秋审皆减等发配。狱词上,中有立决者,行刑人先俟于门外。命下,遂缚以出,不羁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仓,法应立决,狱具矣,胥某谓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术,曰:“是无难,别具本章,狱词无易,取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时潜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谳者,倘复请之,吾辈无生理矣。”胥某笑曰:“复请之,吾辈无生理,而主谳者亦各罢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则吾辈终无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决。主者口呿舌挢,终不敢诘。余在狱,犹见某姓,狱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胥某一夕暴卒,众皆以为冥谪云。
凡杀人,狱词无谋、故者,经秋审入矜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杀人,复以矜疑减等,随遇赦。将出,日与其徒置酒酣歌达曙。或叩以往事,一一详述之,意色扬扬,若自矜诩。噫!渫恶吏忍于鬻狱,无责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脱人于死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于狱,与胥卒表里,颇有奇羡。山阴李姓以杀人系狱,每岁致数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数月,漠然无所事。其乡人有杀人者,因代承之。盖以律非故杀,必久系,终无死法也。五十一年,复援赦减等谪戍,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故例:谪戍者移顺天府羁候。时方冬停遣,李具状求在狱候春发遣,至再三,不得所请,怅然而出。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