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鲍良珊客于吴,将归寿其母,作西王母之图而谒予问瑶池之事。
予观《山海经》、《汲冢竹书》、《穆天子传》称西王母之事,信奇矣。秦始皇东游海上,礼祀名山大川及八神,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传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然终身不得至,但望之如云而已。汉武帝诸方土言神仙若将可得,欣然庶几遇之。穆王身极西土,至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瑶,乃秦皇、汉武之所不能得者,宜其乐之忘归。造父何用盗骊、骅骝、骤耳之驷,驰归以求区区之徐偃王,穆王岂非所谓耄耶?
《列子》日: “穆王觞瑶池,骤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日:‘呜呼!予一人不足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盖有悔心矣。然又日:“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世之乐,犹百年乃殂,后世以为登遐焉。”《传》云:“天子西征,宿于黄鼠之山,至于西王母之邦。”执圭璧好,献锦组,西王母再拜受之,觞瑶池之上。遂驱升于弁山。乃纪其迹于石,而树之槐,眉日西王母之山 《山海经》日:玉山,西王母山也,在流沙之西。而博望侯使大夏、穷河源,不睹所谓昆仑者。此殆如武陵桃源。近在人世而迷者也。《武帝内传》云:帝斋承华殿中,有青鸟从东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日:“此西王母欲来也。”顷之,西王母乘紫云辇,驾五色龙上殿,自设精馔,以袢盛桃,帝食之甘美。夫武帝见西王母于甘泉、柏梁、蜚廉、桂馆间,视穆王之车辙马迹周行天下,不又逸耶?岂公孙卿所谓“事如迂诞,积以岁年乃可致”耶?然史云“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则又何也?史又云“时去时来,其风肃然”,岂神灵怪异,有无之间固难言也?
庄生有言:夫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子其归而求之,西王母其在子之黄山之间耶?
今天子治明庭,修黄帝之道,西王母方遍现中土,人人见之。穆满、秦、汉之事,其不足道矣!
先生姓吴氏,讳中英,字纯甫。其先不知其所始,曾祖杰,自太仓来徙昆山。祖璇,父麒,母孙氏。
先生生而奇颖,好读书。父为致书千卷,恣其所欲观。里中有黄应龙先生,名能古文。先生师事之,日往候其门。黄公奇先生,留与语。贫不能具饭,与啜粥,语必竟日还。先生以故无所不观,而其古文得于黄公者为多。先生童髻入乡校,御史爱其文,封所试卷,檄示有司。他御史至,悉第先生高等。开化方豪来为县,县有重役,召先生父。先生以书谒方侯,侯方少年,自谓有文学,莫可当意。得书,以为奇,引与游,甚欢。其后方侯徙官四方,见所知识至吴中者,必以先生名告之。
然先生意气自负,豪爽不拘小节。父卒,遗其赀甚厚。先生按籍,视所假贷不能偿者,焚其券。好六博、击球、声音、妇人,拥妓女,弹琵琶,歌讴自随,数其家千金。久之,乃更折节自矜饰,顾不屑为龌龊小儒。笃烟孝友,急人之难,大义落落,人莫敢以利动。令有迎馆先生者,欲有所赠遗,见先生,竟莫能出一梧。先生之弟,尝以事置对,令阅其姓名,疑问之,乃先生弟。先生不自言也。与其徒考古论学,庭宇洒扫洁清,图史盈几,觞酒相对,剧谈不休。虽先儒有已成说,必反复其所以,不为苟同。后生有一善,忻然如己出,亟为称扬。里中人闻之,辄曰:“吴先生得无妄言耶?某某者皆稚子,何知也?”然往往一二年即登第去,或能自建立,知名当世。而吴先生年老犹为诸生,进趋学宫,揖让博士前,无愠色。
年四十四,始为南都举人。先生益厌世事,营城东地,艺橘千株,市鬻财自给。日闭门,不复有所往还,令儿女环侍几傍,诵诗而已。少时所喜诗文,绝不为,曰:“六经圣人之文,亦不过明此心之理。与其得于心者,则六经有不必尽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嘉靖戊戌,试礼部,不第。还至淮,先生故有腹疾,至是疾作,及家二日而卒。是岁四月某日也。距其生弘治戊申月日,得年五十有一。娶陆氏,蚤卒,无子。侧室某氏,生子男一人,原长。女三人,长适工部主事陆师道,其次皆许聘。予于先生,相知为深。十年前,尝语予曰:“子将来不忘夷吾、鲍子之义,吾老死,不患无闻于后矣。”于是先生弟中材使予为状,不可以辞。呜呼!先生不用于世,予所论次大略,其志意可考而知焉。
思谦兄足下:昨祁县王师范过永州,为仆言得张左司书,道思谦蹇然有当官之心,乃诚助太平者也。仆闻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说,仆岂不素知耶?所喜者耳与心叶,果于不谬焉尔。
仆不幸,向者进当臲卼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者,乃岌岌而造其门哉。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断于内,则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间哉?然仆当时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冒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才不能逾同列,声不能压当世,世之怒仆宜也。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宏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饰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悦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万罪横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过大恩甚,乃心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为罪。兄知之,勿为他人言也。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毛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肌革惨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啅噪,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出门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读《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穷”也,往复益喜曰:“嗟乎!馀虽家置一喙以自称道,诟益甚耳。”用是更乐喑默,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
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独沦陷如此,岂非命欤?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馀又何恨?独喜思谦之徒,遭时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诚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少耻,未能尽忘,傥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见白,使受天泽馀润,虽朽枿败腐,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艺菌,以为瑞物。一释废锢,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寒食不小住,千骑拥春衫。衡阳石鼓城下,记我旧停骖。襟以潇湘桂岭,带以洞庭青草,紫盖屹西南。文字起《骚》《雅》,刀剑化耕蚕。
看使君,於此事,定不凡。奋髯抵几堂上,尊俎自高谈。莫信君门万里,但使民歌《五袴》,归诏凤凰衔。君去我谁饮,明月影成三。
朝朝琼树后庭花,步步金莲潘丽华,龙蟠虎踞山如画。伤心诗句多,危城落日寒鸦。凤不至空台上,燕飞来百姓家,恨满天涯。
玄云泱郁将安归兮,鹰隼横厉鸾徘徊兮。
矰若浮猋动则机兮,丛棘栈栈曷可栖兮。
发忠忘身自绕罔兮,冤颈折翼庸得往兮。
涕泣兮萑兰,心结愲兮伤肝。
虹蜺曜兮日微,孽杳冥兮未开。
痛入天兮鸣謼,冤际绝兮谁语?
仰天光兮自列,招上帝兮我察。
秋风为我唫,浮云为我阴。
嗟若是兮欲何留,抚神龙兮揽其须。
游旷迥兮反亡期,雄失据兮世我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