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问居长洲之甫里,余女弟婿也。余时过之,泛舟吴淞江,游白莲寺,憩安隐堂,想天随先生之高风,相与慨然太息。而子问必挟《史记》以行。余少好是书,以为自班孟坚已不能尽知之矣。独子问以余言为然。间岁不见,见必问《史记》,语不及他也。会其堂毁,新作精舍,名曰花史馆。盖植四时花木于庭,而庋《史记》于室,日讽诵其中,谓人生如是足矣,当无营于世也。
夫四时之花木,在于天地运转、古今代谢之中,其渐积岂有异哉!人于天地间,独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静而处其外,视天地间万事,如庭中之花,开谢于吾前而已矣。自黄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余年,吾静而观之,岂不犹四时之花也哉!吾与子问所共者,百年而已。百年之内,视二千余年,不啻一瞬。而以其身为己有,营营而不知止,又安能观世如《史》、观《史》如花也哉!余与子问言及此,抑亦进于史矣。遂书之以为记。
住在长洲县甫里一地的子问先生,是我的妹夫。我偶尔到他那里去,在吴淞江上泛舟,游览白莲寺,在安隐堂休憩,想象天随先生的高风亮节,与之相比不自觉地自我叹息。而且子问每次出行都要挟带《史记》,我小的时候也是爱读此书,并认为从班固之后就没有完全理解此书的人了。惟独子问认为我说的话有理,隔年不见,一旦相见都要问《史记》,不谈论其他的事。不巧他的书室被毁,便新修了一座房子,题名为花史馆。这是因为在庭院中种上了四季花木,而又收藏《史记》于书房中,每天在书房里讽诵诗篇。人生在世,应该没有别的什么乞求,要是这样就知足了。
四季花草树木的成长,在于天地运转,新陈代谢,其中的积累难道有什么怪异的吗?人生在这世上,惟独担心的是自己不能常常立于事情之外,而且不知尽头。冷静地处于事情之外,看天地间万事万物,就像这庭中之花,开开败败于我们面前罢了。自黄帝到汉武帝太初年间,上下两千多年,难道不像四季之花吗?而我和子问所共有的,最多也就一百年。以百年之期和两千多年相比,就像一瞬间内,把身外之物占为己有,来来往往地不知止境,观察世事如看《史记》一般,看《史记》犹如看花!我和子问提及这件事,抑或亦可以进入史书里吧,于是记载下来成为此记。
花开花落,司空见惯。庭前植四时花木,书房藏一部《史记》,对条件较好的读书人来说,亦寻常事。但作者以哲学家的眼光来看待这些,发出“观世如《史》,观《史》如花”的感慨,就使这篇散文富有哲理意味。
归有光读书怀有经世致用的理想。他喜欢读《史记》,还有企图从《史记》学到写作技巧的一面。所以,此文的开头两句,就表明了作者自己的心迹。与妹夫泛舟江上,游览名胜, 想天随先生之高风,相与慨然叹息。这意味着作者从陆龟蒙的为官和隐居,想到了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的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看到了这一点,读者对归有光在花史馆里钻研《史记》说:“人生如是足矣,当无营于世也”,就不会认为他已满足当时的处境,不想再追求什么了。
历史的推移,人事的代谢,如同花开花落一样,都有规律可循。从花的开谢,领悟历史的演绎,这就叫“观《史》如花”。历史是漫长的,个人生命是短促的。在短暂的一生中为国家和社会作出建树,那是《史记》中许多英雄人物的感人之处;不懂得客观地看自己,以为自己不受自然规律的制约,营营而不知止,是做不到“观《史》如花”的。归有光在这里不是主张不要追求,而是主张尊重客观规律,实事求是,提倡有所节制,要“知止”。这反映了归有光能比较客观地看问题,在未能谋得官职以前能保持旷达的心情。能够“观《史》如花”,就能达到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作者说:“余与子问言及此,抑亦进入史矣。”那是表明:他和他妹夫的思想和《史记》中记述的“古之仁人之心”是相通的。
归有光对《史记》有由衷之好,在《五岳山人前集序》中曾说:“余固鄙野,不能得古人万分之一,然不喜为今世之文,性独好《史记》,勉而为文,不《史记》若也。”他的妹夫新建花史馆,收藏司马迁的《史记》于其中,归有光即以此为由头,写下此记。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
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
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
直上西山去,关吏相邀遮。
婿为燕国王,身被诏狱加。
犯刑若履虎,不畏落爪牙。
素颈未及断,摧眉卧泥沙。
金鸡忽放赦,大辟得宽赊。
何惭聂政姐,万古共惊嗟。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己亥之二月也。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