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㘎,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黔地本来没有驴,有个喜欢多事的人用船运了一头去。驴运到后却没有什么用处,就把它放在山脚下。老虎看到驴是个庞然大物,把它当作神灵,躲藏在树林里偷偷观察它,渐渐小心地走出来接近它,惊恐疑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有一天,驴叫了一声,老虎非常害怕,远远地逃走,认为驴要吃自己,十分恐惧。但是来来回回地观察驴,发觉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老虎渐渐地熟悉了驴的叫声,又前前后后地靠近它,仍始终不敢与它搏斗。渐渐地逼近后,越来越轻侮驴,撞动挤靠、冲击冒犯它。驴非常生气,用蹄子踢老虎。老虎于是很高兴,心里盘算这件事说:“驴的技艺不过如此罢了!”于是跳起来大吼了一声,咬断了驴的喉咙,吃光了它的肉,然后才离去。
唉!驴的形体庞大好像有德行,声音洪亮好像有能耐,当初要是不使出它的那点本事,老虎即使凶猛,但由于多疑、畏惧,终究不敢吃掉它。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啊!
《黔之驴》全文仅一百五十多字,短小精悍,饶富文学趣味,千百年来,“黔驴之技”和“庞然大物”已成为广为流传、人民群众习用的生动成语。这篇寓言写一只蠢笨的驴被人带到黔地,当地老虎在摸透了它的底细、认清了它的本质以后,终于吃掉了它。寓言塑造了两个形象:一头身体庞大却蠢笨虚弱的驴,一只聪敏勇猛、生气勃勃的虎。
全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自然段为第一部分。开首就紧扣题目,让主角驴子登场:“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这样开头一方面为了点题,更主要是写驴的来历,为故事的开展创设背景——地点和条件。如果驴本来产于黔地,老虎也早已熟识,故事就无从产生。正因为黔无驴,这只驴是“好事者船载以入”的,才发生了后来与虎的矛盾,为故事情节的推进作了准备。接着,老虎出场:“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这就从虎的角度,写了驴的外形。“庞然大物”,又高又大,形容很大很笨的样子,虎见其十分庞大,一时为它所迷惑,产生了“以为神”的看法。然而,虎是聪敏的,它清楚自己的这种看法只是个初步的印象。与这个印象同时萌发的,是进一步窥探、了解这个“庞然大物”的愿望。因此它“蔽林间窥之”,并且为了了解它,渐渐跑出来跟它接近,小心谨慎地观察,但终究还是“莫相知”。这一层意思,是说老虎一开始接触驴,除了庞大的形体使它有个初步印象外,它对驴是没有什么认识的。但它迫切希望了解、认识驴。因此虽然益加小心,却仍旧是冒着危险“稍出近之”,去接近驴,去观察和考察它。尽管由于实践太少,尚不了解,老虎并没有因此罢休,这就引出了下面的文字,使故事得以展开。
写驴的来历,写虎初次见到驴,这就在一个特殊的背景下引出了主要角色。并且一开始就把两个角色放到矛盾之中,以虎来映衬驴。四十余字,把事物描绘得这么集中,情节安排得这么合乎逻辑,对两个形象的特征也作了初步的描画,显示了作者杰出的文学才能。
第二部分即第二自然段,是情节的发展和故事的结局。首先,交代了时间是“他日”,说明虎对驴的考察已有时日。接下去,采取了交替写驴和写虎的手法。目的是要写老虎通过不断地实践,终于认识了驴,最后才果断地作出“技止此耳”的结论并且把它吃掉。这一部分有三层意思。一是写驴鸣,然后写虎听到这种鸣声后的反应。驴来自远地,它的叫声在当地是稀异的,加之鸣声宏阔,因而“虎大骇,远遁”,并“以为且噬己也”。在前面写驴的形体后,这里又进一步写了驴的叫声。老虎毫无准备,惊怕是很自然的。从形大到声宏,抓住特征进行刻画。而虎,则从形之庞大到声之宏大一步步地加深了对驴的感性认识。对形之庞大,虎“以为神”;对声之宏大,则“大骇”“远遁”,虎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这些联系都不过是事物的各个片面,虎的认识不过是从视觉和听觉上所获得的印象,这样的认识还停留在感觉印象阶段。第二层,情节继续往前发展。虎为了摸清驴的底细,它又“往来视之”,终“觉无异能者”。经过进一步的实践,虎对驴的认识已开始由表面现象(形体庞大、声音宏大)深入到本质(外强中干,虚弱无能)方面。不过这种认识仍缺乏足够的实践检验,还谈不上知己知彼。要想做到万无一失,就得再去实践。这时,虎还不敢轻易作出搏击的决定。第三层,集中写了虎发起的新攻势,细致入微地写了虎的聪敏智慧和胆识,表现了它的勇猛。为了进一步摸清驴的底细,虎采取了一系列试探行动:“益狎,荡倚冲冒。”虎更加接近驴,进一步地去挑逗它,戏弄它,恣肆地碰撞和冒犯它,终于激怒了驴。“驴不胜怒,蹄之。”这头蠢驴在老虎多次试探后盛怒了,它使出了自己的绝招。它的绝招是用蹄子踢。原来不过如此!驴貌似强大而实则虚弱的本质暴露无遗,而虎也因之得出了“技止此耳”的正确结论。这一层写虎对驴的认识已从片面的印象深入到了事物的内部联系即本质方面。
虎经过多次实践,积累了自己从感觉印象所获得的各种材料,诸如形庞大、声宏大以及来往观察所获,初步认识到“无异能者”,通过更进一步的试探,最后彻底摸清了驴的底细,吃掉了它。这一段仅七十多个字,却写出了虎认识驴的全过程。作为寓言,《黔之驴》不仅体现了作者当时同情人民的进步立场,从认识论的角度看,还反映了作者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他写虎对驴的认识过程写得那么生动,那么清晰而又那么合乎逻辑。虎对驴的认识过程,是一个从观察、考察到试探的完整的实践过程,也是一个从现象到本质的不断深化的认识过程。
第三部分即第三段,是作者由慨叹而发的评论。对这则寓言的内涵进行了归结:“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对驴的“形之庞”和“声之宏”作了进一步的评说。无情地嘲笑那头外强中干、“出技以怒强”的蠢驴,点明题旨,暗示了作品的社会意义。
《黔之驴》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短短的文字,叙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创造了两个鲜明的具有典型性的形象。这非大手笔是难以做到的。“庞然大物”,仅仅四个字就生动地画出了驴的蠢象,成为人们喜爱的成语。写虎,不仅刻画其行动,神态,还着重描写其心理活动,如“以为神”“以为且噬己也”“觉无异能者”等。作者善于体情察物,比如“驴不胜怒,蹄之”就写得非常传神,一笔就画出了个鲜明形象。他总是抓住事物的特征,加以想象和夸张,又善于将神和形凝聚在洗练而锋利的语言上,形成自己的特色。
柳宗元的寓言源于先秦,而先秦时代的寓言往往只是一些文章中短小的片断,还不是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他在继承前人成就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发展了寓言这种体裁,使之成为一种独立、完整的文学样式。比之前人,柳宗元的寓言有两个特色:一是浓郁的文学色彩。深湛的文学修养和丰富的生活经验使他的创作独具一格。他善于想象和夸张,更善于讽刺,创作了许多栩栩如生的文学形象。二是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和鲜明的战斗性。作者贬谪以后植根于现实生活,深感当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便采用短小的寓言形式,讽刺当时的时政。他的寓言都是有针对性的。《黔之驴》里所塑造的蠢驴形象,正是当时社会上那些徒有其外表实则虚弱无能的人。他们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以致落得个可悲下场。中唐时期上层社会豪门贵族以及与之勾结的藩镇、宦官中,这类人是很多的,《黔之驴》深刻地嘲讽了他们。
总之,柳宗元的《黔之驴》这篇寓言,笔法老到,造诣精深;既揭示了深刻的哲理,又塑造了生动的形象;不仅给人们以思想上的启示和教育,而且给人们以艺术上的享受和满足。
《黔之驴》是柳宗元在“永贞革新”失败后,他因参加这一进步改革而被贬作永州司马时写的《三戒》中的一篇。其创作时间大致在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九月至元和四年(809年)之间。

残灯风灭炉烟冷,相伴唯孤影。判教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
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
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著身何处。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寻归路。多景楼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一树红桃亚拂池,竹遮松荫晚开时。
非因斜日无由见,不是闲人岂得知。
寒地生材遗校易,贫家养女嫁常迟。
春深欲落谁怜惜,白侍郎来折一枝。
燕飏。晴景。小窗屏暖,鸳鸯交颈。菱花掩却翠鬟欹,慵整。海棠帘外影。
绣帏香断金鸂鶒。无消息。心事空相忆。倚东风。春正浓。愁红。泪痕衣上重。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
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
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
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
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
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
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
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
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
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
蓬头垢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
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
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呼如窃语。
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
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
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
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
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
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
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
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
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
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
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
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
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
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
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
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
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
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
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
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