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曰:”木以不材自全,雁以材自保,我其处材不材之间乎?“旨哉斯言!可以寿世矣。虽然,抑有未尽也。此其中有天焉。魁岸之材,有深自韬匿者,去健羡,识止足,天乃使之驰驱后先弹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锐意进取者,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后而永其年。迹似厄之,实则厚之。材,钓也,或显而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处也,天也。
我年伯壁斋先生,天之处之殆厚矣哉!先生少读书,有大志。既冠,补博士弟子员,旋以优等食饩。屡踬场屋,贡人成均。试京兆,仍绌。权当阳校官数月,儒术济济,翕然景从。其居乡也,外和而中直,不恶而人畏之。优伶杂剧,至不敢入境。谚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直其表而影曲者,吾未之闻也。先生孝友可以施于政,尊行可以加入。课徒而得,与校而上慕附,处于乡而不肖知劝,此天予以有用之材也。使得所藉手,舞长袖而回旋,其展布当何如?顾乃蹭蹬棘闱,连不得志。前岁己未,恭遇栗恩,臣僚得荣其亲。维时先生之家嗣观亭前辈,既由翰林官西曹,两世封赠如例。而先生犹以有事秋试,迁延不得请。于是先生橐笔乡闱,十馀役矣。从游之士得其口讲指画,或皆扶摇直上。而现亭前辈昆仲皆得庭训,而翔步词林,后先辉映。独先生黜抑良久,曾不一骋骐骥不足,固可解乎?夫以先生之德之能,于科名何与轻重?其达观内外,何尝不明青紫如糠秕?然终不自画,诚欲有所白于时,而又恶夫庸庸者,一蹶而不复振,乃借恬退之名,以文陋而售其巧。故思有以厉之耳。以志则如彼,以遇则如此,此岂尽有司之咎哉?盖所谓天也。天者,可知而不可知,无可据而自有权衡。昆山之玉,邓林之大木,生非不材也。贡之廊庙,非不贵也。凿之、琢之,寻斧纵之,剖其璞,伤其本,向之润泽而轮囷者,荡然无馀。天欲厚之,则不如韫于石而光愈远;丛之丰草之中而荫愈广,而枝愈蕃。向使先生假鸿渐之羽,激昂云路,扬厉中外,拒不快于志而裨益于时?而所发既宏,所积渐薄,天与于前,或断于后。精神有时而竭,福荫有时而单,是亦琢玉研木之说也。谓能优游林泉,颐神弥性,如今日也乎?谓能泽流似续,光大门阀,如今日也乎?
本年某月,先生六十寿辰。次嗣君雨山,与余为同年发,谬相知爱。将称觞介寿,嘱余以言侑爵。吾闻君子之事亲也,可以无所不至。独称其亲之善,则不敢溢词以邻于诬。君子之于友也,四人,季者早殇,二长者并穷约不得怡。独朱氏妹所处稍裕,而少遘痼疾,又离娩厄以死,何命之不淑也!妹卒以八月晦日,不逾月而吾祖母弃养。国藩窃禄京朝,发一家书而两遭期功之丧,又何痛也!于是泣识其略,使咏春追埋清幽,且叙其内外家之系而声以铭诗,以宣吾悲。铭曰:
有女曾姓圣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两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鞠兹惠质艰厥从,嫔朱其先国比莒。纳夫方轨辔如组,君舅镇湘乡所举。铭者母兄涤生父,滥羼朝官无寸补。
庄子曾说:“树木因为不成材而得以保全自己,雁鸟因为有用而得以自保,我或许处于有用与无用之间吧?”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啊!可以流传千古了。然而,这其中还有未尽之意。这其中有着天意的安排。那些高大挺拔的树木,有的深藏不露,舍弃了强健与荣耀,懂得适可而止,天意却让它们奔波劳碌,竭尽全力而无法自得其乐;而那些锐意进取的人,天意或许反而会阻碍他们,让他们积蓄光芒,以便将来能够昌盛并长寿。表面上看是阻碍,实际上却是厚待。才能,就像钓鱼一样,有的人显露却吝啬,有的人隐晦却光彩照人,这并不是人能够自己决定的,而是天意。
我的年伯壁斋先生,天意对他的安排可以说是非常厚待了!先生年少时读书,胸怀大志。成年后,补为博士弟子员,不久又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廪生的资格。然而,他多次在科举考试中受挫,最终被选为贡生进入国子监。在京兆的考试中,他依然未能中举。后来,他代理当阳校官数月,儒术广传,众人纷纷追随。他在乡里,外表温和而内心正直,虽然不凶恶,但人们都敬畏他。甚至连优伶杂剧都不敢进入他的乡境。谚语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直的人自然会吸引他人,我从未听说过外表正直而内心弯曲的人。先生的孝悌友爱可以施于政事,尊贵的行为可以加于他人。他教导学生,学生们都得到了成长;他在乡里,不肖之徒也受到了感化。这是天意赋予他有用的才能。如果他能有机会施展才华,舞动长袖,大展宏图,那他的成就将会如何呢?然而,他却屡次在科举考试中受挫,连年不得志。前年己未年,恰逢皇恩浩荡,臣僚们得以荣耀其亲。当时,先生的长子观亭前辈,已经由翰林官升至西曹,两代人都得到了封赠。然而,先生却因为要参加秋试,迟迟未能请封。于是,先生带着笔砚参加乡试,已经十多次了。跟随他学习的学生们,得到了他的口授指点,有的已经飞黄腾达。而观亭前辈和他的兄弟们也都得到了他的教诲,先后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前后辉映。唯独先生长期被压抑,始终未能一展才华,这难道是可以解释的吗?
以先生的德行和才能,科举功名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达观内外,何尝不明白功名富贵如糠秕?然而,他始终不自暴自弃,诚然是想要在时代中有所表现,而又厌恶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一旦受挫便一蹶不振,于是借恬退之名,掩饰自己的无能而投机取巧。因此,他想要有所作为以激励自己。他的志向如此,而遭遇却如此,这难道完全是考官的过错吗?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天意,可以理解却又不可理解,没有依据却自有其权衡。昆山的美玉,邓林的参天大树,它们的生长并非无用。将它们贡献给朝廷,并非不贵重。然而,一旦被雕琢、砍伐,剖开璞玉,损伤根本,原本的光泽和丰茂便荡然无存。天意若要厚待它们,不如让它们深藏于石中,光芒远播;让它们丛生于丰草之中,树荫广布,枝叶繁茂。假如先生当初能够借助鸿鹄之羽,激昂于青云之路,扬名于中外,岂不是既能快意于志向,又能有益于时代?然而,一旦才华显露,积累的底蕴便会逐渐减少,天意在前或许会断绝于后。精神有时会枯竭,福荫有时会单薄,这也是雕琢玉石、砍伐树木的道理。难道能像现在这样,优游于林泉之间,颐养精神,涵养性情吗?难道能像现在这样,泽被后世,光大门楣吗?
今年某月,先生六十寿辰。他的次子雨山,与我是同年,彼此相知相爱。他将为先生祝寿,嘱托我写些文字以助兴。我听说君子侍奉父母,可以无所不至。唯独在称赞父母的善行时,不敢夸大其词以免近于虚妄。君子对待朋友也是如此,四人中,最小的早逝,两位长者都处境困窘,不得安乐。唯独朱氏妹妹的处境稍好,但她年少时便患有顽疾,又因难产而去世,命运何其不幸!妹妹在八月晦日去世,不到一个月,我的祖母也去世了。我在京城为官,收到家书时,接连遭遇两位亲人的丧事,何其悲痛!于是我含泪写下这些,让咏春追忆她的清幽,并叙述她内外家的系谱,以铭诗的形式表达我的悲伤。铭文如下:
有女曾姓圣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两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鞠兹惠质艰厥从,嫔朱其先国比莒。纳夫方轨辔如组,君舅镇湘乡所举。铭者母兄涤生父,滥羼朝官无寸补。
《郭璧斋先生六十寿序》是曾国藩为其年伯郭璧斋所作的一篇寿序。文章以庄子“材与不材”的哲学思考开篇,探讨人生得失与天意安排,展现了郭璧斋先生虽科举屡挫却德才兼备、教化乡里的高尚品格。作者通过对其生平的叙述,表达了“天意厚待”的观点,强调德行重于功名。全文结构严谨,语言典雅,情感真挚,既赞颂了郭璧斋的坚韧与德行,也寄托了对人生的深刻思考,兼具文学价值与思想深度。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
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明开。
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江水既合彭蠡,过九江而下,折而少北,益漫衍浩汗,而其西自寿春、合肥以傅淮阴,地皆平原旷野,与江淮极望,无有瑰伟幽邃之奇观。独吾郡潜、霍、司空、龙眠、浮渡,各以其胜出名于三楚。而浮渡濒江倚原,登陟者无险峻之阻,而幽深奥曲,览之不穷。是以四方来而往游者,视他山为尤众。然吾闻天下山水,其形势皆以发天地之秘,其情性阖辟,常隐然与人心相通,必有放志形骸之外,冥合于万物者,乃能得其意焉。今以浮渡之近人,而天下注游者这众,则未知旦暮而历者,几皆能得其意,而相遇于眉睫间耶?抑令其意抑遏幽隐榛莽土石之间,寂历空濛,更数千百年,直寄焉以有待而后发耶?余尝疑焉,以质之仲郛。仲郛曰:“吾固将往游焉,他日当与君俱。”余曰:“诺。”及今年春,仲郛为人所招邀而往,不及余。迨其归,出诗一编,余取观之,则凡山之奇势异态,水石摩荡,烟云林谷之相变灭,番见于其诗,使余光恍惚有遇也。盖仲郛所云得山水之意者非耶?
昔余尝与仲郛以事同舟,中夜乘流出濡须,下北江,过鸠兹,积虚浮素,云水郁蔼,中流有微风击于波上,发声浪浪,矶碕薄涌,大鱼皆砉然而跃。诸客皆歌乎,举酒更醉。余乃慨然曰:“他日从容无事,当裹粮出游。北渡河,东上太山,观乎沧海之外;循塞上而西,历恒山、太行、大岳、嵩、华,而临终南,以吊汉,唐之故墟;然后登岷、峨,揽西极,浮江而下,出三峡,济乎洞庭,窥乎庐、霍,循东海而归,吾志毕矣。”客有戏余者曰:“君居里中,一出户辄有难色,尚安尽天下之奇乎?”余笑而不应。今浮渡距余家不百里,而余未尝一往,诚有如客所讥者。嗟乎!设余一旦而获揽宇宙之在,快平生这志,以间执言者之口,舍仲郛,吾谁共此哉?
水木深不极,似将星汉连。
中州唯此地,上界别无天。
雪折停猿树,花藏浴鹤泉。
师为终老意,日日复年年。
北阙圣人歌太康,南冠君子窜遐荒。
汉酺闻奏钧天乐,愿得风吹到夜郎。
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画愁眉。遮语回轻扇,含羞下绣帷。
玉楼相望久,花洞恨来迟。早晚乘鸾去,莫相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