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
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苔始绿而藏鱼,麦才青而覆雉。吹箫弄玉之台,鸣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
玉管初调,鸣弦暂抚。《阳春》《渌水》之曲,对凤回鸾之舞。更炙笙簧,还移筝柱。月入歌扇,花承节鼓。协律都尉,射雉中郎。停车小苑,连骑长杨。金鞍始被,柘弓新张。拂尘看马埒,分朋入射堂。马是天池之龙种,带乃荆山之玉梁。艳锦安天鹿,新绫织凤凰。
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边多解神。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宜春下苑的春天又回来了,披香殿里正赶制春装。新年伊始的鸟鸣婉转动听,早春二月的柳絮满路飞扬。就好像来到了河阳县,眼前都是桃李的花朵;又像是进入金谷园,到处是青翠的林木。一丛丛香草妨碍了游人的脚步,一缕缕游丝拦住了幽邃的去路。
美女们一下子拥进上林苑,纷纷争抢着渡过河桥。她们有的来自阴丽华的金屋,有的来自赵飞燕的椒房。头上的朵朵金钗重得吓人,高耸的发誓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黛眉和绿柳互相衬托,面颊同桃花一般娇红。她们的身影倒映在池水中,衫袖上洒满了缤纷的落英。
初染绿色的苔草下有鱼儿嬉游,青青的麦垄间遮蔽着雉鸡。楼台上吹奏着弄玉悠扬的箫声,水波里伴和着洛神玉佩的锵鸣。这里有戚里富家的豪华气派,又有新丰城里的美酒佳肴。石榴汁香气四溢,陈葡萄酒愈加甘醇。荷花似的玉碗玲珑剔透,莲房样的金杯璨璨生辉。既有鲜嫩的竹笋,又有细核杨梅。捧琴奏乐的是歌妓绿珠,行觞劝酒的是才女文君。
玉管调准了乐音,弦端弹出了琴声。歌喉唱出了《阳春》《渌水》之曲,舞袖飘扬如鸾凤的飞歌。笙簧渲染着气氛,弦柱变换着乐拍。歌扇团团如满月,节鼓声声催传花。在座的有娴熟乐律的李都尉,亦有精于骑射的潘中郎。或者停车小苑,流连光景;或者移步长杨,醉心射猎。但见马备金鞍,良弓在手,驰道上烟生弥漫,一队队射手进入校场。他们的坐骑是天池的龙种,腰带镶嵌着荆山的美玉。锦袍上绣着吉样的白鹿,绫袄上织出如意的凤凰。
三月三日是曲水饮禊的节日,河边一天到晚是洗濯祈神的游人。树下有人流杯聚饮,滩头有人横渡戏水。一个个衫袖上妆饰着彩箔,领巾上点缀着珠玉。高高的山头上日已偏斜,游人们不醉酒尽兴便不回家。春水照人胜过屋里悬挂的明镜,衣衫熏染的香气比不过户外的春花。
《春赋》是一支明快的春之圆舞曲,又是一幅绚丽的春之游乐图。全文以鲜丽的色彩,轻靡的情思,表现了作者对春天的赞美。文中大量化用典故,来描摹春景,状貌游人的情态,不仅不显得隐晦,而且造出了时空、人物上古今错陈、迷离恍惚的美好幻觉,更加浓了赋春的色彩和情趣。和庾信后期的赋作相比,虽然缺少刚健苍茫的开阔和深沉,但从充满青春活力而言,毕竟还是妍丽可喜的。
此赋曲折地表现了梁初社会繁荣气象,表现了一种得意的升平的欢乐情绪。当然,在这篇赋中是找不到人民的艺术形象的。它所描写的是统治者和宫妃们在“春苑”中的欢乐情景和热闹场面。但衡量作品,并不能因为描写的对象是统治者和宫妃,就否定它有反映现实的价值。作品的客观效果往往是大于作家的写作意图的。只要把它和作者《哀江南赋》的“于时朝野欢娱”一段并读,就能体会到它很艺术地表现了梁初社会的太平景象了。
这篇《春赋》篇幅虽小,却通篇都是对偶,称之为他的前期代表作,从文学上看也是当之无愧的。庾信不仅在赋和诗中经常使用对偶,就是在碑文中也是习惯于用对偶的。对偶对庾信来说是语言习惯,是常用的语言模式,成了他的语言风格的一部分。《春赋》是由三十一个对偶组成的。从头到尾无一不是对偶。其中只有一联,在形式上可以不算对偶。“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边多解神”其实这也可以算做宽式对偶,是明显对称的。同时,此赋大量运用修辞手法,包括比喻、夸张、比拟、映衬等,用典尤其多,共有十一个典故。其中开头十二句就用了八个典故。
“赋”的本义是敷陈其事。作为文体,则是要“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文心雕龙·诠赋》)。庾信的这篇赋偏于写景,耽于逸乐,夸饰宫廷生活,无非为帝王的游赏助兴,其志趣无可称道。所可称道者,在于铺采摛文的手段,选声炼色的造诣。就造句形式上说,开头与结尾处多七言句,声律近于诗,正所谓启唐人七古之先鞭。末段五、七言句相杂成文,婉转流利,风情翘秀。至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二句,不但属对精绝,而且刻画微妙。后来,初唐的王勃效仿庾体,在《滕王阁序》中造句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就描摹声色上说,《春赋》亦不乏秀句。如“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下笔轻灵,形象宛在;“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自然流出,却有无尽情致。又如“月入歌扇,花承节鼓”,读之如见其形,如闻其声,令人心醉目眩。庾信的早年赋作多事白描,此赋亦然。但是,白描中溢光流彩,绮靡宕逸,这正是庾信远俗独到之处。
此赋是庾信早年的作品,作于南朝,当时庾信为梁昭明太子东宫抄撰学士。梁武帝在开国之初较关心政治,“勤于政务,孜孜无怠。”(《梁书·本纪》)他曾下诏禁止豪强封固山林沼泽;实行过土断法(即以土地定户籍,使民安其居);设立过肺石函申诉。因而梁初社会出现了“西尽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五十年中,江表无事”(《哀江南赋》)的小康太平局面。在这种“朝野欢娱,池台钟鼓”的表面繁荣气氛中,整个统治阶层自然充满着生的喜悦和生的鼓舞,一种兴奋的得意情绪,一种平步青云的优生感,在统治者的意念中形成。《春赋》正是为反映统治者们这种热烈的情绪、得意的心境、平稳的生活愿望而作的。
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
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
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
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
扬楫越平湖,泛随清壑回。
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
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
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
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
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是归舟,夕阳江上楼。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忆昔西都欢纵。自别后、有谁能共。伊川山水洛川花,细寻思、旧游如梦。
今日相逢情愈重。愁闻唱、画楼钟动。白发天涯逢此景,倒金尊。殢谁相送。
绍兴八年十一月日,右通直郎枢密院编修臣胡铨,谨斋沐裁书,昧死百拜,献于皇帝陛下。
臣谨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斯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
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犬戎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犬戎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知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邪?
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
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肯北面臣敌,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敌势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较之前日蹈海之危,已万万矣!倘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夫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
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心腹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陛下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狠愎,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明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归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附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谩不敢可否事。桧曰“虏可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
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小臣狂妄,冒渎天威,甘俟斧钺,不胜陨越之至!
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
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
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