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渐没,日轮将起。燕噪吴王,乌惊御史。玉花簟上,金莲帐里。始折屏风,新开户扇。朝光晃眼,早风吹面。临桁下而牵衫,就箱边而著钏。宿鬟尚卷,残妆已薄。无复唇珠,才馀眉萼。靥上星稀,黄中月落。
镜台银带,本出魏宫。能横却月,巧挂回风。龙垂匣外,凤倚花中。镜乃照胆照心,难逢难值。镂五色之盘龙,刻千年之古字。山鸡看而独舞,海鸟见而孤鸣。临水则池中月出,照日则壁上菱生。
暂设妆奁,还抽镜屉。竞学生情,争怜今世。鬓齐故略,眉平犹剃。飞花塼子,次第须安。朱开锦蹹,黛蘸油檀。脂和甲煎,泽渍香兰。量髻鬓之长短,度安花之相去。悬媚子于搔头,拭钗梁于粉絮。
梳头新罢照著衣,还从妆处取将归。暂看弦系,悬知缬缦。衫正身长,裙斜假襻。真成个镜特相宜,不能片时藏匣里,暂出园中也自随。
空中的银河渐渐隐没,初升的太阳即将升起。吴王宫的燕子开始鸣叫,御史府的乌鸟已经惊飞。织有玉色花纹的竹席上,饰着黄金莲花的罗帐里。刚折叠了精致的屏风,新开了夜闭的门窗。明亮的晨光晃着眼睛,清新的晓风吹扑脸庞。来到衣架下拿过套衫,靠着箱柜边戴上臂环。隔夜的鬓发还卷曲未梳,残留的妆饰已经暗淡。红润的樱唇已不再鲜亮,美丽的梅妆才剩存眉间。面颊间的点星稀稀疏疏,黄色的射月也陨落不见。
有银带的镜奁,原本出自魏宫。形如横空的圆月,灵巧地挂于旋风。匣外有蟠龙垂悬,花中见凤凰倚偎。宝镜奇异能照见心胆,稀世之物难以常随。雕镂着盘曲的五色蟠龙,铭刻着传之千年的古字。山鸡看了翩然起舞,海鸟见后孤愤悲鸣。来到水边则池中映出一轮明月,照着日光则壁上呈现朵朵彩菱。
摆开了梳妆奁,抽出了精致的镜屉。竞相效仿顾盼生情,争赶时髦取悦今世。两鬓整齐仍加梳理,双眉平远还予削剃。额间的梅妆花团,先后次序必须安置。施朱打开了锦盒,画黛蘸上了油檀。点唇拌和了甲煎,润面浸泡了香兰。打量着头髻秀鬓的长短,比划着插花彼此的近远。把媚子挂上发簪,用粉扑擦拭头钗。
新梳完头又照起了衣饰,仍从梳妆的地方把它取回。看那宛转的丝线系着,挂着能照见头上的发髻。衣衫齐整身材修长,裙子飘斜依靠长带束住。配上枚圆镜真的特别合适,一时片刻都舍不得藏在匣里,就连暂时外出园中也作伴相随。
这篇赋的突出特点是选取门阀士族贵妇晨妆照镜的特定情境,以人写镜,以镜衬人,达到了人使镜显,镜使人辉的独特艺术效果。
赋首先以工笔精细描摹出一幅美人晨起图:天河隐没的微痕尚依稀可辨,太阳就要升起来了。群燕与乌鹊聚集于达官府第的周围和树上正自喧闹不已。就在这时候,金莲帐中,玉花席上春睡迟起的美人折起屏风,打开了窗户。耀眼的晨光和微凉的早风使美人不由得遮护住惺忪的睡眼,同时微微地打了个寒战。看她漫不经心走到衣架前穿衫着钏,发型尚且散乱,晚妆不整,“无复唇珠,才馀眉萼,靥上星稀,黄中月落”。慵懒如斯,如果不临镜梳妆,就不能重新焕发容光。由临镜梳妆便自然过渡到对妇女生活不可或缺之镜的铺陈。既是贵妇所用之镜,自非寻常可比。所以赋中不但描述镜之名贵、精巧与古拙,还历数镜台、镜匣与镜本身的悠久历史以及与之相关的多种神奇传说,使人惊羡美镜的同时,更骋想拥有美镜的佳人。
接下来赋精雕细镂美人的对镜梳妆。正是凭借名镜,才使美人将自己打扮成绝世尤物,而能“争怜今世”。看她在花塼彩饰,锦绣铺就的地上不停挪动玉趾,或压鬓修眉,或拈彩蘸油,或涂抹擦拭名贵的唇膏、发油,或在镜中精心审看髻鬓的长短,插花的远近,或插簪拭钗,真是事事四五通,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专注投入,完全把照镜妆饰作为生命的头等大事。最后写美人成妆后顾镜自怜的情状。看她对镜左顾右盼,才照又取,“不能片时藏匣里,暂出园中也自随”,使人不禁生发奇想:也许她对镜的钟爱,还胜过了对她的郎的爱。
这篇作品虽然题为《镜赋》,但它实际令读者看到的却是一幅美人晨妆图。就这一点而言,它与当时那些“宫体”之作是完全一样的。不过从艺术构思的角度讲,它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这种独到之处就在于它的新奇与巧妙。作者虽写镜,不过极少正面静性的铺陈,而是通过刻画美人的晨妆对其加以侧面描述。由于作品把人物在镜前的各种动作表现的都很细腻,尤其是作者凭自己丰富的学识修养,巧妙而自然地运用了一些典故,使得作品除呈现出艳丽的宫廷遗兴色彩外,又包含了一定的历史趣味。
这篇赋作于庾信任南朝梁东宫学士之时。作为庾信前期的作品之一,《镜赋》属于梁朝宫体赋的范畴。宫体赋往往对宫中之物的摹写曲尽其妙,此赋即主要描写传世古镜,以及内宫群姬对镜施妆之际的娇情媚态。

泊秦淮雨霁,又镫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入楚些?冷冷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
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
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
今日市朝风俗变,不须开口问迷楼。
天随生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叶老硬,气味苦涩,犹食不已。因作赋以自广。始余尝疑之,以为士不遇,穷约可也。至于饥饿嚼啮草木,则过矣。而予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然后知天随生之言可信不谬。作《后杞菊赋》以自嘲,且解之云。
“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后掾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酉。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举箸噎呕。昔阴将军设麦饭与葱叶,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岂故山之无有?”
先生听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覈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人之于物,听其自附,而信其自去,则人重而物轻。人重而物轻,则物之附人也坚。物之所以去人,分裂四出而不可禁者,物重而人轻也。古之圣人,其取天下,非其驱而来之也;其守天下,非其劫而留之也。使天下自附,不得已而为之长,吾不役天下之利,而天下自至。夫是以去就之权在君,而不在民,是之谓人重而物轻。且夫吾之于人,己求而得之,则不若使之求我而后从之;己守而固之,则不若使之不忍去我,而后与之。故夫智者或可与取天下矣,而不可与守天下。守天下则必有大度者也。何者?非有大度之人,则常恐天下之去我,而以术留天下。以术留天下,而天下始去之矣。
昔者三代之君,享国长远,后世莫能及。然而亡国之暴,未有如秦、隋之速,二世而亡者也。秦、隋之亡,其弊果安在哉?自周失其政,诸侯用事,而秦独得山西之地,不过千里。韩、魏压其冲,楚胁其肩,燕、赵伺其北,而齐掉其东。秦人被甲持兵,七世而不得解,寸攘尺取,至始皇然后合而为一。秦见其取天下若此其难也,而以为不急持之,则后世且复割裂以为敌国。是以毁名城,杀豪杰,销锋镝,以绝天下之望。其所以备虑而固守之者甚密如此,然而海内愁苦无聊,莫有不忍去之意。是以陈胜、项籍因民之不服,长呼起兵,而山泽皆应。由此观之,岂非其重失天下,而防之太过之弊欤?
今夫隋文之世,其亦见天下之久不定,而重失其定也。盖自东晋以来,刘聪、石勒、慕容、苻坚、姚兴、赫连之徒,纷纷而起者,不可胜数。至于元氏,并吞灭取,略已尽矣,而南方未服。元氏自分而为周、齐,周并齐而授之隋。隋文取梁灭陈,而后天下为一。彼亦见天下之久不定也,是以既得天下之众,而恐其失之;享天下之乐,而惧其不久;立于万民之上,而常有猜防不安之心,以为举世之人,皆有曩者英雄割据之怀,制为严法峻令,以杜天下之变。谋臣旧将,诛灭略尽,而独死于杨素之手,以及于大故。终于炀帝之际,天下大乱,涂地而莫之救。由此观之,则夫隋之所以亡者,无以异于秦也。
悲夫!古之圣人,修德以来天下,天下之所为去就者,莫不在我,故其视失天下甚轻。夫惟视失天下甚轻,是故其心舒缓,而其为政也宽。宽者生于无忧,而惨急者生于无聊耳。昔尝闻之,周之兴,太王避狄于岐,豳之人民扶老携幼,而归之岐山之下,累累而不绝,丧失其旧国,而卒以大兴。及观秦、隋,唯不忍失之而至于亡,然后知圣人之为是宽缓不速之行者,乃其所以深取天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