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也,胜境也,四方之名流也,三者合,非偶然也。以不偶然之事,而偶然得之,乐也。乐过而虑其忘,则必假文字以存之,古之人皆然。
乾隆戊子中秋,姑苏唐眉岑挈其儿主随园,数烹饪之能,于烝彘首也尤。且曰:“兹物难独噉,就办治,顾安得客?”余曰:“姑置具,客来当有不速者。”已而泾邑翟进士云九至。亡何,真州尤贡父至。又顷之,南郊陈古渔至,日犹未昳。眉岑曰:“予四人皆他乡,未揽金陵胜,盍小游乎?”三人者喜,纳屦起,趋趋以数,而不知眉岑之欲饥客以柔其口也。
从园南穿篱出,至小龙窝,双峰夹长溪,桃麻铺芬。一渔者来,道客登大仓山,见西南角烂银坌涌,曰:“此江也。”江中帆樯如月中桂影,不可辨。沿山而东至蛤蟆石,高壤穹然。金陵全局下浮,曰谢公墩也。余久居金陵,屡见人指墩处,皆不若兹之旷且周。窃念墩不过土一抔耳,能使公有遗世想,必此是耶。就使非是,而公九原有灵,亦必不舍此而之他也。从蛾眉岭登永庆寺亭,则日已落,苍烟四生,望随园楼台,如障轻容纱,参错掩暎,又如取镜照影,自喜其美。方知不从其外观之,竟不知居其中者之若何乐也。
还园,月大明,羹定酒良,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绝于口以醉。席间各分八题,以记属予。嘻!余过来五十三中秋矣,幼时不能记,长大后无可记。今以一彘首故,得与群贤披烟云,辨古迹,遂历历然若真可记者。然则人生百年,无岁不逢节,无境不逢人,而其间可记者几何也!余又以是执笔而悲也。
佳节、胜景、四方的名流,三件事合在一起,不是偶然的事。不偶然的事能偶然得到,真是快乐。快乐过了怕它忘记,就必然用文字写下来保存它,古代人都是这样的。
乾隆戊子年中秋节,苏州唐眉岑带着他儿子住在随园,要说他的烹调本领,以蒸猪头为最好。而且他说:“这东西难以独吃,如现在做好,哪里就有客人来?”我说:“暂且备办起来,或许有不速之客。”过了一会儿,泾县翟云九进士到。再过一会儿,仪征尤贡父到。又过了一会儿,南郊陈古渔到,这时太阳还未西斜。眉岑说:“我们四个人都是外地人,没有游览过金陵的胜景,何不出去游玩一下?”三人很高兴,穿上鞋站起来,几次显出很急迫的样子,却不知道眉岑是想要让客人饥饿一下以便有好胃口。
从随园南面穿过篱笆出来,到小龙窝,两座山峰之间夹着一条长长的小溪,桃林和麻田散发着清香。来了一个渔夫,领着客人登上大仓山,见西南角上银白闪光的水浪汹涌,渔夫说:“这是长江。”江中船帆桅杆像月亮中的桂树影,依稀分辨不清。沿着山向东到蛤蟆石,高山像帐篷顶一样中间高四面低。整个金陵都在脚下漂浮,渔夫说这是谢公墩。我久住金陵,多次见人指点谢公墩的位置,都不如这里旷大而四面都可看到。心想墩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能够使谢公产生出世思想的,必定是这儿!就算不是,谢公如地下有灵,也必然不会舍弃这里而到别处去。从蛾眉岭登上永庆寺的亭子,太阳已经落山,四处升起了晚霞,看随园的楼台,像罩上了一层轻纱,高低远近似隐似现,又像用镜子自照,喜爱自己的俊美。这才知道不从外面观看,竟然不知道住在里面是多么快乐。
回到随园,月亮大放光明,肉已熟酒又醇,猪头烂如泥,客人都觉得味道美而吃个不停,直到喝醉。酒席上分八个题目各作诗文,叫我做记。嘻!我过了五十三个中秋节,年幼时的情景不记得,长大后没有什么好记的。如今因为一个猪头的缘故,能和众贤才游赏胜景,辨识古迹,于是清清楚楚好像真值得记下来。然而人生百年,没有一年不逢节日,没有一处不遇到人,这中间真值得记的有多少呢!因为这个缘故,我握着笔又感到很悲哀。
融叙事、写景、议论为一体,是文章在艺术方面的突出特点。一般游记往往以叙事开篇,而此文开头就发议论,可谓落笔不凡。而这一小段议论,不仅指出了在中秋佳节,同四方名流共同游览胜境是人生乐事,“必假文字以存之”,点明了作记的一般原因,更主要的还在于逗出了“佳节”“胜境”“四方之名流”三事,为游记的写作立下主脑,划出范围,有力地振起了全篇。接下去写中秋之游。先写“四方之名流”。有烹饪高手姑苏唐眉岑,有泾邑进士翟云九,还有作者的诗友真州尤贡父和南郊陈古渔。由于他们四人过去“未揽金陵胜景”,更由于唐眉岑“欲饥客以柔其口”,便提议外出游览。这段叙事虽重点写名士聚会,却同时交代了出游的原因,且兼及游人心理,可谓以少胜多,细致入微。次写胜景。金陵是六代古都,名胜古迹很多,作者并没一一罗列,而是从中选取了大仓山、谢公墩、永庆寺亭三处来写。而对这三处景物,又依据其不同特点,采用不同的描绘手法。写大仓山,主要突出沿途“双峰夹长溪,桃麻铺芬”和登大仓山望大江,见江水“灿银坌涌”“江中帆樯如月中桂影,不可辨”,极写其景色之美;写谢公墩,主要写其“旷且周”,写其使人“有遗世想”,写它对高人名士的吸引力,以突出其内秀;写永庆寺亭,重点不在写亭,而在写登亭所见之景,特别是“望随园楼台,如障轻容纱,参错掩映;又如取镜照影,自喜其美”,并以随园之美反衬“其中居者之乐”,这样记游,既避免了重复呆板,又运灵气其中,情景双绘,妙不可言。
然后,以“月大明,羹定酒良”,分题赋诗写佳节。其中“以记属予”四字,点明了作记的具体原因。在记游时,作者采用顺叙方式,先写朋友在园中聚会,再写出园揽胜,最后写“还园”饮酒赋诗,脉络非常清楚,层次极为清晰。文章结尾,再发议论。作者指出自己年过半百,“幼时不能记,长大后无可记”,令人非常沮丧,而戊子中秋之游,“历历然若真可记者”,令人高兴,但“人生百年,无岁不逢节,无境不逢人”,可记者却很少,又令人“执笔而悲”,反映了作者复杂的心情。全文以议论始,以议论终,而中间嵌入了记事与写景,这样写游记,似有议论过多之嫌。其实,这并不是作者独创,而其议论与记游又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样写,生动具体,富有理趣,不足为病。
文章善于运用细节描写。“烝彘首”,这是贯穿全文的中心线索。“烝彘首”,就是蒸猪头,这是一个生活细节,袁枚认为这也是文人们的风流韵事,因而有意识地让它在文中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当唐眉岑“挈其儿主随园”时,作者说他善烹饪,烝彘首之技尤高,但“兹物难独啖”,必待高朋。这次出现有两个作用,一是引出四方名流之聚,二是导出金陵之游,具有笼罩全文的作用。第二次出现是在还园之后,月夜畅饮之时,“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绝于口”,这一方面说明唐眉岑“欲饥客以柔其口”确实产生了奇效,更重要的是说明唐眉岑“烝彘首”之技艺确实高超,巧妙地回应了上文。第三次见于作者感叹之中,作者说:“今以一彘首故,得与群贤披烟云,辨古迹,遂历历然若真可记者。”这次出现主要在于点明“烝彘首”在这次中秋之游中的作用,同时又见出作者生活之寂寞,良朋之难得,因而对他能与唐眉岑等人游,感到非常高兴。这虽然是一个生活细节,却可见出作者观察生活之深刻与结构作品之匠心,因而在文中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这篇记游是作者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中秋,同朋友游览金陵名胜古迹的一次活动后所写。

忆昔西都欢纵。自别后、有谁能共。伊川山水洛川花,细寻思、旧游如梦。
今日相逢情愈重。愁闻唱、画楼钟动。白发天涯逢此景,倒金尊。殢谁相送。
新沐换轻帻,晓池风露清。
自谐尘外意,况与幽人行。
霞散众山迥,天高数雁鸣。
机心付当路,聊适羲皇情。
罗带双垂画不成。殢人娇态最轻盈。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
无限事,许多情。四弦丝竹苦丁宁。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
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着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深秋寂莫,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朦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