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晚颇欲归,主人苦见留。
我非不能饮,老病怯觥筹。
人意不可违,欲去且复休。
我醉彼自止,醉亦何足愁。
归路意昏昏,落日在岭陬。
竹里有人家,欲憩聊一投。
有叟喜我至,呼我为君侯。
告以我非是,俛笑仍掉头。
机心久已尽,犹有不平鸥。
田父亦外我,我老谁与游?
天色晚了很想回家,主人苦苦将我挽留。
我并不是不能喝酒,只是年老多病怕喝酒。
主人的盛意不好违拗,起身想离开暂且再停留一会。
等我醉了他自会停止,醉了又有什么可以担忧。
踏上回家的路已醉意昏昏,太阳已落到了山脚下。
竹林里尚有一户人家,想投奔那人家稍微休息一会。
有个老汉对我到来喜出望外,口口声声把我叫“君侯” 。
一再告诉他我不是,老翁不信弯下腰一笑更摇头。
处世的心机早已去尽,却还有不肯向我飞下的海鸥。
老农竟也如此对我见外,我老了又有谁与我结伴同游?
全诗分两段,写了两件事。前八句是第一段,写诗人和那个苦留劝酒的主人勉强周旋的情况。日暮欲归,被主人苦留劝酒,诗人本来是能喝几杯的,但现在“老病怯觥筹”,有点不胜酒力了。诗人这时才四十二岁,不能算老,但“叹老嗟衰”是一些士子文人的老习气。诗人本意不愿留饮,但主人强行纠缠不休,那就好吧,喝就喝吧,喝醉了你总不劝了。拼着一醉,也没什么了不起。这里“我醉彼自止,醉亦何足愁”,正表现了这种“透脱”的诗风和诗人“透脱”的个性。
“归路意昏昏”以下至篇末为第二段,写诗人和一个田父交谈的情况。一位田父很高兴地出来接待诗人,一见面就把诗人唤作“君侯”。这称呼引起诗人很大震动。诚斋出身清寒,但他于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中了进士,接着当了赣州司户,永州零陵县丞。张浚为相,推荐他出任临安府教授,进入临安不久,父亲去世,诗人在家守孝。官虽不大,但究竟是统治阶级中的一员,农民凭着自己的素朴感情,在他们眼里,你总是个“官”。“君侯”这称呼,鲜明地划出了统治阶级和劳动人民间的界限,这是一条鸿沟,一道高墙,把人们隔开了;诗人想越过它,但没有办到。随着田父的一声“君侯”,竟然在诗人身上引起十分强烈的反应,也使诗人强烈地感到孤独,诗人沉痛地呼吁:“机心久已尽,犹有不下鸥。田父亦外我,我老谁与游?”四句是全诗的结穴,一篇的精华。
诗中“不下鸥”这一形象所包蕴的内容是深广的,它远远超过了眼前这个一问一答的范围。诗人一向以诚心待人,但他所接触到的却总是那种无法冲破的隔膜和猜忌,这种千百年来由于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所造成的人与人间的互相谋陷、钩心斗角的关系,是一种实际的存在,它是无形的,但又是强有力的。对于一个纯真的、不失赤子之心的诗人,是可怕的悲哀,诗人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寂寞,就连善良、纯朴的老农诗人也无法接近。诗人用诚挚的眼光看生活,尖锐地感到了封建社会中这一可悲的事实,诗人以真挚、朴素的诗的语言反映了生活的这一深度。
全诗写了两种人,第一段中的主人不知是谁,但可以肯定是官场中的人物,诗人对他的感情是比较冷淡的、一般的。第二段写老农却是另一副笔墨、另一种情感。两相映衬,使全诗所表现出的内容超出了各个部分内容的简单相加,而构成一种新的质量,给人一种新的感受。
该诗接承《人日诘朝从昌英叔出谒》《暮宿半途》而来,作于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这一年,诗人四十二岁,遭逢父亲丧事守制在家。正月初七清晨,诚斋和昌英叔一道出外给人贺年,半路上在别人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打算回家,却被主人苦留劝酒,结果喝醉了。在醉归途中,偶然到一个农家憩脚,写了这首诗。

蒲叶高帆十二幅,秋风逆水满樯开。
是时不畏浪头起,到日定将船尾堆。
用舍东方言虎鼠,贱疏梅福比蒿莱。
少年才辨无如美,庐岳峰前莫滞回。
取富贵青蝇竞血,进功名白蚁争穴。虎狼丛甚日休?是非海何时彻?人我场慢争优劣,免使傍人做话说。咫尺韶华去也!
江水既合彭蠡,过九江而下,折而少北,益漫衍浩汗,而其西自寿春、合肥以傅淮阴,地皆平原旷野,与江淮极望,无有瑰伟幽邃之奇观。独吾郡潜、霍、司空、龙眠、浮渡,各以其胜出名于三楚。而浮渡濒江倚原,登陟者无险峻之阻,而幽深奥曲,览之不穷。是以四方来而往游者,视他山为尤众。然吾闻天下山水,其形势皆以发天地之秘,其情性阖辟,常隐然与人心相通,必有放志形骸之外,冥合于万物者,乃能得其意焉。今以浮渡之近人,而天下注游者这众,则未知旦暮而历者,几皆能得其意,而相遇于眉睫间耶?抑令其意抑遏幽隐榛莽土石之间,寂历空濛,更数千百年,直寄焉以有待而后发耶?余尝疑焉,以质之仲郛。仲郛曰:“吾固将往游焉,他日当与君俱。”余曰:“诺。”及今年春,仲郛为人所招邀而往,不及余。迨其归,出诗一编,余取观之,则凡山之奇势异态,水石摩荡,烟云林谷之相变灭,番见于其诗,使余光恍惚有遇也。盖仲郛所云得山水之意者非耶?
昔余尝与仲郛以事同舟,中夜乘流出濡须,下北江,过鸠兹,积虚浮素,云水郁蔼,中流有微风击于波上,发声浪浪,矶碕薄涌,大鱼皆砉然而跃。诸客皆歌乎,举酒更醉。余乃慨然曰:“他日从容无事,当裹粮出游。北渡河,东上太山,观乎沧海之外;循塞上而西,历恒山、太行、大岳、嵩、华,而临终南,以吊汉,唐之故墟;然后登岷、峨,揽西极,浮江而下,出三峡,济乎洞庭,窥乎庐、霍,循东海而归,吾志毕矣。”客有戏余者曰:“君居里中,一出户辄有难色,尚安尽天下之奇乎?”余笑而不应。今浮渡距余家不百里,而余未尝一往,诚有如客所讥者。嗟乎!设余一旦而获揽宇宙之在,快平生这志,以间执言者之口,舍仲郛,吾谁共此哉?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
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㔩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櫘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予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
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