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与焦弱侯

明代李贽

郑子玄者,丘长孺父子之文会友也。文虽不如其父子,而质实有耻,不肯讲学,亦可喜,故喜之。盖彼全不曾亲见颜、曾、思、孟,又不曾亲见周、程、张、朱,但见今之讲周、程、张、朱者,以为周、程、张、朱实实如是尔也,故耻而不肯讲。不讲虽是过,然使学者耻而不讲,以为周、程、张、朱卒如是而止,则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讲。然则不讲亦未为过矣。

黄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几皆在其术中而不悟矣,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

由此观之,今之所谓圣人者,其与今之所谓山人者一也,特有幸不幸之异耳。幸而能诗,则自称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诗,则辞却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讲良知,则自称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讲良知,则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夫名山人而心商贾,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丰而显嵩、少,谓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讲道德性命者,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然则郑子玄之不肯讲学,信乎其不足怪矣。

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为商贾,则其实不持一文;称之为山人,则非公卿之门不履,故可贱耳。虽然,我宁无有是乎?然安知我无商贾之行之心,而释迦其衣以欺世而盗名也耶?有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虽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决知免矣。

白话译文

郑子玄,是丘长孺父子常在一起作诗论文的朋友。他的文章虽然不及丘长孺父子,但品德朴实而且有知羞耻的心,不愿去讲学,也是位可喜人物,所以喜欢他。他完全没有亲身见过颜回、曾参、子思、孟轲,也没有亲身见过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只看到今天讲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的人,以为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也确实像他们那样罢了,所以感到羞耻而不愿去讲学。不讲虽然是过错,但是使学者感到羞耻而不愿意去讲,以为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如像这样而作罢,那么今天讲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的道学家就该讨伐了。他以为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这些人都是口里讲着道德而心里想着高官,志在成为巨富;既然已经得到高官,成为巨富,仍然照样讲着道德,说着仁义;又跟着对人乱嚷乱叫说:“我想要劝勉讽戒社会习俗。”他认为败坏社会风气的,没有能超过讲周敦颐、程颖、程颐、张载、朱熹的人了,所以更加不相信。不相信就不愿意讲。既然如此,不讲也就不是过错了。

黄生经过这里,听说他从京城北京到长芦去打秋风,又跟着长芦的长官到别处去担任新的职务。到了九江,遇见一个有权势的官僚,便舍弃了长芦的长官,跟随这个官僚转而往北,迎风冒寒,不顾年老死活。已到了麻城,见到我说:“我想游览嵩山、少室山,那个官僚也想游嵩山、少室山,拉着我一起走,所以到了这里。但是那个官僚在城里等着我,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在你这里住一夜了。回来的时候再经过这里,经过这里就多相聚三五天再分别,现在太仓促实在舍不得分别。”他的话是这样说的,但他的真心又是怎样的呢?我猜测他的内心实在是为了林云程那里的好油水丢不下罢了。林云程过去三次上任做官,他没有一次不去的,去了就一定满载而归,现在仍没有满足,好像饿狗想着隔日的屎一样,竟敢欺骗我说是为了游览嵩山、少室山。他用游览嵩山、少室山的名义隐藏到林云程处去打秋风的目的来使我满意;又担心林云程怀疑他是为了打秋风而再次寻找自己,再用舍不得李贽,应当再来寻访李贽为理由来使林云程满意:真是名利双收,肉体享受得到满足,名声品行得到保全。我和林云程差一点都落入他的圈套而不能够察觉,能不说他的手段太巧妙了吗!今天道学家的所作所为,和这个有什么不同呢!

从这里可以看到,今天的那些所谓圣人,其实和今天的那些所谓山人是一样的,只是有幸运有不幸运的不同罢了。幸运而能写诗,那么就自称为山人;不幸运而不能写诗,那么就不称山人而用圣人名义。幸运而能讲良知,那么就自称为圣人;不幸运而不能讲良知,那么就不称圣人而用山人名义。翻来覆去,为的是欺骗世人获取名利,名义上是山人而内心同商人一样,口里讲着道德而心里想着偷盗。名义上是山人而内心同商人一样,已经是可鄙视了,为了掩盖打秋风的目的竟然标榜是游览嵩山、少室山,以为别人是可以欺骗的,那就更加可鄙视了!今天讲道德性命之学的道学家,都是和标榜自己游览嵩山、少室山的黄生一样的人;今天患得患失,而有志于高官厚禄,美好的田宅,吉利的风水坟地,可以庇护子孙后代,都是在林云程处说是为了舍不得李贽而来的黄生一样的人。既然如此,郑子玄不愿意讲学,确实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再说商人又有什么可以鄙视呢?带着数万资金,经历风浪波涛的危险,受到关卡上官吏的侮辱,在集市交易中忍受诟骂,辛苦劳累无法形容,所携带的很重,所得到的微不足道。然而还要和卿大夫们结交,这以后才能收到利益而避开危害,怎么能够傲慢地坐在公卿大夫之上呢!今天这些所谓山人,名义上如同商人,但实际上没有一点资本;称为山人,却不是公卿的门不踏,所以是可鄙的。尽管如此,我难道就没有这种表现吗?然而怎么知道我没有商人的行为和想法,穿着佛教的外衣用来欺瞒世人,骗取名声呢?如有的话请对我进行责备、惩罚,我不袒护短处。即使如此,像他们那样患得又患失,买田宅、求风水等事,肯定不会去做的。

词句注释

  1. 郑子玄:李贽在麻城讲学期间的朋友。
  2. 丘子孺:即丘坦之,字长孺,麻城(今湖北麻城)人。万历时任海州参将,善书法和诗。
  3. 颜、曾、思、孟:颜回、曾参、子思、孟轲。颜回、曾参是孔子得意门人。子思是孔子孙子孔伋。四人均是儒家代表人物。
  4. 周、程、张、朱:周敦颐、程颢、程颐兄弟、张载、朱熹。他们都是宋朝理学家。
  5. 哓哓:乱嚷乱叫。
  6. 厉:劝勉。风:教化。
  7. 黄生:当时一个讲道学的人,名不详。
  8. 京师:指明代都城北京。长芦:地名,在今河北沧州。抽丰:即打秋风。指假借各种名义向人索取财物或吃喝。
  9. 嵩、少:嵩山、少室山。两山均在今河南登封北。
  10. 俟:等待。
  11. 卒卒:仓促。
  12. 林汝宁:指林云程,福建晋江(今福建泉州)人。时任河南汝宁知府,故称林汝宁。好一口食:指好油水,即打秋风。
  13. 三任:三次上任做官。
  14. 厌足:满足。
  15. 嗛:通“慊”,满足。这里用为“使……满意”。
  16. 身行俱全:肉体享受得到满足,名声品行得到保全。
  17. 圣人:这里指道学家。他们以传孔子之道自命,所以李贽就嘲讽他们为“圣人”。
  18. 山人:原指隐居山林的清高之士。这里嘲讽一批靠趋附权贵谋生的帮闲文人。
  19. 良知:语出《孟子·尽心》:“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指人的天赋认识能力,先天所具备的知识。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先验论。
  20. 穿窬:挖墙洞,爬墙头。指偷盗。
  21. 性命:指道学家鼓吹的“性命之学”,讲“天命”和“本性”。
  22. 荫:庇护。
  23. 挟:带着。赀:资本、资金。
  24. 关吏:关卡上的官吏。
  25. 持:持有。一文:一个铜钱。这里指没有任何资本。
  26. 履:鞋。这里作动词用,即踩、踏的意思。
  27. 释迦其衣:穿着佛教的外衣。释迦即释迦牟尼,佛教创始人。这里借指佛教。
  28. 诛:责备、惩罚。

作品赏析

此信开篇即称道郑子玄“质实有耻",而其所谓有耻者,则在于他“不肯讲学”,其言下之意大概说当今之讲学者都是“无耻”的了。郑子玄不肯讲学的原因是他不曾亲见先秦颜(渊)、曾(参)、(子)思、孟(轲)诸贤,也不曾亲见宋代周(敦颐)、程(颢、颐)、张(载)、朱(熹)等理学宗师。仅从他所听到和看到的今之道学家的言行,便足以使他深感羞耻而绝不肯讲了。接着,作者以“不讲虽是过”这种退一步的笔法,将为何“学者耻而不讲”的缘故和罪过完全归结到“今之讲学者”的身上,并说他们“使学者耻而不讲”,断言其罪“可诛”,明确地表示自己对“今之讲学者”的憎恨态度。原来,今之讲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是一些虚伪的道学家;他们骗得高官巨富以后仍继续“讲道德,说仁义”,并说要以道德仁义“厉俗而风世”,其实始终都是虚伪的。郑子玄认为正是这些讲周、程、张、朱者才真正是最“败俗伤世者”,所以对他们“益不信,不信故不讲”。李贽最后归结道:“然则不讲亦未为过矣。”从而又否定了前边所说的“不讲虽是过”之说。宋理学家大儒朱熹曾将人类历史划为“圣”、“凡”两境,三代(夏商周)以前属于“圣境”,“圣境”之人均无利欲、富贵的要求,是一个理想的境地。因此,朱熹十分推崇汉代经学大师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观点,即认为讲仁义道德的人是不言功利的。明代的道学家却口讲仁义道德而心系高官厚禄,在行为上违背了这个观点。因此,李贽不但明言此中人心口不一,而且将其一旦以不仁不义的手段获取高官巨富之后,却偏要假惺惺地大谈其仁义道德以掩盖其丑行的心态揭示于众。这里须指出的是,李贽此番批判绝无站在儒学立场上以维护其纯洁性之意,实乃借此攻击假道学之虚伪,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罢了。这里,作者不仅将假仁假义欺世盗名的道学家的本质彻底揭露出来,而且又点出了郑子玄不肯讲学的原因,从而泾渭分明地将学者分为“有耻”与“无耻”两类。以郑子玄与当今假道学家相比,后者之“无耻”便昭然若揭了。

然后,李贽极尽其讽刺之笔,以黄生为例,尖锐地揭露假道学家的骗术。他形象鲜明地将这个趋炎附势、厚颜无耻的家伙南来北往、“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死乞白赖地到处“抽丰”、索要财物的可贱可鄙形象活画出来。说到底,这位黄生不过是为了“好一口食难割舍”便两边讨好,两边炫耀,又两边行骗罢了。作者在这里借村言俚语写出那个黄生永无厌足的丑态是“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与上文“好一口食难割舍”遥相照应,极写其人灵魂的卑鄙污秽。而且在表现形式上也故意运用与道学家惯常使用的雅言相违的粗俗之语,以示自己纯属“异端”,与他们绝无共同之处。李贽用此句痛斥其丑行,极尽诅咒斥骂之能事,真是痛快淋漓,无以复加,足以使此辈掩面落荒而逃。此段黄生之例,虽似揭露黄生其人,而其目的则是借以批判“今之讲周、程、张、朱者”,故结语曰“今之道学,何以异此”,便把作者一腔忿懑之气完全倾泻在“今之道学”家身上了;并使这段与上段的若即若离而骤成有机整体,全在敷演与转接之功。接着,李贽又揭露并批判了道学家行骗的另一种方式——托名“圣人”或“山人”,改头换面地以欺世盗名,获取暴利。自古以来就有一些文人以“隐士”或“山人”自命,名为清高避俗,实则坐待入仕之良机;更有一些儒者自谓深得知善知恶的“良知”,大讲仁义道德而倍受统治者青睐。对这些人,李贽剖析了他们的居心和隐私,指斥他们“名山人而心商贾”之“可鄙”,乃至“掩抽丰而显嵩、少”的行为的“尤可鄙”。这是一层。再说那些以“圣人”自称的“今之讲道德性命者”,或“自称曰圣人”,或“谢却圣人而以山人称。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者,都不免“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子孙荫”,都是黄生一类四处行骗的人物。这是又一层。经过这样深透的分析,可见郑子玄的不肯讲学,应为“质实有耻”而“可喜”了。既呼应了首段,又照应了二段,章法十分纯熟。这里,李贽非常独特地避用古典而自引比喻阐发事理,如以前文中交代清楚了的“掩抽丰而显嵩、少”比喻如黄生般行骗;以“游嵩、少者”喻“显者”;以“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喻一箭双雕的骗术等等,既避免了重蹈当时文人拟古、沿袭之复辙,又借代以亲见亲听之事,使文章更具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

上段已说“名山人而心商贾,即已可鄙矣”,而在末段却开口便说“商贾亦何可鄙之有”。其实,前所言的“可鄙”,实指心口不一、名实不符的“山人”,非指商贾。李贽认为,“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作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作,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答耿司寇》)全然没有什么可鄙。况且商贾“辛苦万状”,“受辱忍诟”,还要承担风险,既劳力又劳心,而所得却很微薄。“山人”则不同,他们“不持一文”本钱,“非公卿之门不履”,凭三寸不烂之舌而专事投机取巧、趋炎附势之事,他们早已“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童心说》),这些人才是最可鄙贱的。在此,作者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了。最后,李贽以自己为例,明言若自己亦“存商贾之心”却披着仁义外衣而行欺世盗名之事,“则幸为我加诛,我不护痛也”,以示其与“失却真心”的假道学家斗争到底的决心。可见其襟怀之坦荡。此段紧承上段对郑子玄“不肯讲学”之赞许,进一步阐发了作者对假道学的厌恶。

这篇散文在分析问题、论证事理时所体现的复杂谨严、逻辑周密的思维特点是十分突出的。文章既具有丰富的形象性,又具有精湛的思辩性,表现出作者良好的文学素养和敏锐的逻辑思维能力。全文系书信体,语言朴素,笔到意随,而良友契厚,相知有素,倾怀畅谈,更无不尽之辞。李贽文章所具有的内容深厚和大胆的反潮流思想,在这篇文章里得到充分的体现,可视为其散文的典型之作。当然,他的整个思想体系比这篇书信所能表达的要丰富得多,那就另当别论了。对于李贽的著作,封建统治者视为洪水猛兽,明清两代均曾多次禁毁过,这也可以证明他的进步思想是为封建统治者所深恶痛绝的。他的书却始终未能禁绝,而是一直流传至今,正说明人民对他的欣赏或赞同。恰如明末慈溪冯元仲所赞:“手辟洪蒙破混茫,浪翻古今是非场。通身是胆通身识,死后名多道益彰。”

创作背景

李贽一生著作甚丰,其诗文集命名曰《焚书》。李贽《焚书》卷二有《又与焦弱侯》一信。此文应是万历己丑(1589年)下半年或稍后在麻城所作。根据是此信列在《复焦弱侯》之后,该信有“所望兄长尽心供职”之语,查焦竑万历己丑春中状元,授脩撰才在北京任职。此是郑子玄到麻城与李贽见面后李写给焦竑的信。参照《焚书》卷六《送郑子玄兼寄弱侯》五律所说“旅鬓迎霜日,诗囊带雨秋。蓟门虽落莫,应念有弱侯”,可旁证此信似写于深秋时节之后,当时焦竑正在北京。

名家点评

  •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何香久《中国历代名家散文大系·明卷》:全篇锋芒犀利,鞭辟入里,大胆深刻。表现了对理学的深恶痛绝。

猜你喜欢

金缕曲·洒尽无端泪

清代 • 纳兰性德

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银河吹笙

唐代 • 李商隐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舟中望月

南北朝 • 朱超

大江阔千里,孤舟无四邻。

唯余故楼月,远近必随人。

入风先绕晕,排雾急移轮。

若教长似扇,堪拂艳歌尘。 

幽通赋

两汉 • 班固

系高顼之玄胃兮,氏中叶之炳灵。飖颽风而蝉蜕兮,雄朔野以飏声。皇十纪而鸿渐兮,有羽仪于上京。臣滔天而泯夏兮,考遘愍以行谣。终保己则贻则兮,里上仁之所庐。

懿前烈之纯淑兮,穷与达其必济。咨孤蒙之眇眇兮,将圮绝而罔阶,岂余身之足殉兮?愇世业之可怀。靖潜处以永思兮,经日月而弥远。匪党人之敢拾兮,庶斯言之不玷。魂茕茕与神交兮,精诚发于宵寐。梦登山而回眺兮,觌幽人之仿佛。揽葛藟而授余兮,眷峻谷曰勿坠。昒昕寤而仰思兮,心蒙蒙犹未察。黄神邈而靡质兮,仪遗谶以臆对。曰乘高而遌神兮,道遐通而不迷。葛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盖惴惴之临深兮,乃二雅之所祇。既谇尔以吉象兮,又申之以炯戒。盍孟晋以迨群兮?辰倏忽其不再。承灵训其虚徐兮,竚盘桓而且俟。惟天地之无穷兮,鲜生民之晦在。纷屯邅与蹇连兮,何艰多而智寡!上圣寤而后拔兮,虽群黎之所御!

昔卫叔之御昆兮,昆为寇而丧予。管弯弧欲毙仇兮,仇作后而成己。变化故而相诡兮,孰云预其终始。雍造怨而先赏兮,丁繇惠而被戮。栗取吊于逌吉兮,王膺床于所戚。叛回冗其若兹兮,北叟颇识其倚伏。单治里而外凋兮,张修襮而内逼。聿中和为庶几兮,颜与冉又不得。溺招路以从己兮,谓孔氏犹未可。安慆慆而不萉兮,卒陨身乎世祸。游圣门而靡救兮,虽覆醢其何补?固行行其必凶兮,免盗乱为赖道。形气发于根柢兮,柯叶汇而灵茂。恐魍魉之责景兮,羌未得其云已。黎淳耀于高辛兮,芈强大于南汜。嬴取威于伯仪兮,姜本支乎三趾。既仁得其信然兮,仰天路而同轨。东邻虐而歼仁兮,王合位乎三五。戎女烈而丧孝兮,伯徂归于龙虎。发还师以成性兮,重醉行而自耦。震鳞漦于夏庭兮,匝三正而灭姬。巽羽化于宣宫兮,弥五辟而成灾。道修长而世短兮,敻冥默而不周。胥仍物而鬼诹兮,乃穷宙而达幽。妫巢姜于孺筮兮,旦算祀于契龟。宣、曹兴败于下梦兮,鲁、卫名谥于铭谣。妣聆呱而勒石兮,许相理而鞠条。道混成而自然兮,术同原而分流。神先心以定命兮,命随行以消息。斡流迁其不济兮,故遭罹而嬴缩。三栾同于一体兮,虽移易而不忒。洞参差其纷错兮,斯众兆之所惑。周、贾荡而贡愤兮,齐死生与祸福。抗爽言以矫情兮,信畏牺而忌鵩。

所贵圣人之至论兮,顺天性而断谊。物有欲而不居兮,亦有恶而不避。守孔约而不贰兮,乃輶德而无累。三仁殊于一致兮,夷、惠舛而齐声。木偃息以蕃魏兮,申重茧以荐荆。纪焚躬以卫上兮,皓颐志而弗营。俟草木之区别兮,苟能实其必荣。要没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程。观天网之纮覆兮,实棐谌而相顺。谟先圣之大猷兮,亦邻德而助信。虞韶美而仪凤兮,孔忘味于千载。素文信而底麟兮,汉宾祚于异代。精通灵而感物兮,神动气而入微。养流睇而猿号兮,李虎发而石开。非精诚其焉通兮,苟无实其孰信?操末技犹必然兮,矧湛躬于道真!登孔、昊而上下兮,纬群龙之所经。朝贞观而夕化兮,犹喧已而遗形。若胤彭而偕老兮,诉来哲而通情。

乱曰:天造草昧,立性命兮。复心弘道,惟圣贤兮。浑元运物,流不处兮。保身遗名,民之表兮。舍生取谊,以道用兮。忧伤夭物,忝莫痛兮。皓尔太素,曷渝色兮。尚越其几,沦神域兮。

与李生论诗书

唐代 • 司空图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是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渊雅,皆在其中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编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寒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

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愚幼常自负,既久而愈觉缺然。然亦有深造自得者:

得于早春,则有 “草嫩侵沙短,冰轻著雨销”;“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

得于山中,则有 “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

得于江南,则有 “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

得于塞下,则有 “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

得于丧乱,则有 “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幽”。

得于道宫,则有 “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幢高”。

得于夏景,则有 “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

得于佛寺,则有 “松日明金象,苔龛响木鱼”;“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

得于郊园,则有 “远陂春早渗,犹有水禽飞”。

得于乐府,则有 “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

得于寂寥,则有 “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

得于惬适,则有 “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

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殷勤元日日,欹午又明年”。

皆不拘于一概也。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岂容易哉!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勉旃!

李贽
简介描述:

李贽(1527年~1602年),初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名贽,字宏甫,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福建泉州府(福建省泉州市)人。明代官员、思想家、文学家,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

李贽幼年家贫,跟随教书谋生的父亲识字读书,二十二岁中秀才,二十六岁中举人。历共城教谕、国子监博士,万历中为姚安知府。旋弃官,寄寓黄安湖北麻城芝佛院。其在麻城讲学时,从者数千人。晚年往来南北两京等地。后被诬下狱,自刎于狱中,享年七十六岁。

李贽在文学方面提出的“童心说”,强调真心,创作要“绝假还真”,反对当时风行的“摹古”文风,这一倾向亦对晚明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著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