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帐未悬,邺台初筑,复道袤延,绮窗交属。雕甍绣栋,矗十里之妆楼;金埒铜沟,响六宫之脂盝。庭栖比翼之禽,户种相思之木。馺娑前殿,逊彼清阴;柏梁旧寝,嗤其局蹙。
无何而墓田渺渺,风雨离离;泣三千之粉黛,伤二八之蛾眉。虽有弹棋爱子,傅粉佳儿,分香妙伎,卖履妖姬,与夫杨林之罗袜,西陵之玉肌,无不烟销灰灭,矢激星移;何暇问黄初之轶事,铜雀之荒基也哉!
春草黄复绿,漳流去不还;只有千年遗瓦在,曾向高台覆玉颜。
魏帐还没有悬起,铜雀台已经筑好,台上通道蜿蜒纵横,刻花窗户错综交织。雕饰的屋脊,彩绣的房梁,铜雀台屹立在十里妆楼中;金堆的矮墙铜构的河沟,六宫的脂粉盒日夜碰响。庭中栖息着比飞的鹣鸟,门前栽种着相思的文梓。清凉阴郁,胜似先前的馺娑殿;舒裕宽敞,赛过旧时的柏梁台。
不久,魏帝墓荒凉幽寂,风雨凄凄,令三千宫女哭泣,使二八佳人悲伤。虽有爱子佳儿,妙伎妖姬,以及杨林美女,西陵佳人,无不烟消灰灭,一去不返,哪会有时间问及魏帝的死亡。
铜雀台荒凉的台基春草黄了又绿,漳水永逝不还。只有铜雀台千年的遗瓦尚在,高卧在台顶覆盖着往昔的玉颜。
《铜雀瓦赋》文字简洁,文气贯通,全篇主要是抒写铜雀台,仅仅最后两句“只有千年遗瓦在,曾向高台覆玉颜”才涉及到铜雀瓦,算是画龙点睛。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吟咏铜雀台的作品不胜枚举。相比较而言,陈维崧这篇小赋的独特之处在于别具匠心的取材。曹操所筑的铜雀台以及与之相关的人和物,可资入笔的实在太多,但作者却只取铜雀台上的“瓦”作为抒咏的对象,而将众多的人和物作为深化主题的铺垫,从小处选题,从大处入笔,一反前人沿习,给人一种新颖别致之感。末尾“只有千年遗瓦在,曾向高台覆玉颜”一句,不仅昭示了这种组织安排材料的妙处,而且使人生发出无限的感叹:一代枭雄,千秋功绩,满室妻妾,三宫佳丽,留下来的却只是一片“遗瓦”。用意之深,使人掩卷叫绝。
这篇吊古抒情小赋是陈维崧赋的代表作。全赋虽篇幅短小,但作者充分发挥四六排比的优势。篇中多为整齐对偶的句式,毫无呆板的感觉。作品内容充实,无论是写兴,还是写亡,都显得气魄雄浑,令人心魂悸动。历来吟咏铜雀台或铜雀伎的诗文,皆因缺乏气魄和震慑人心的力量而显得平淡,难以与此赋媲美。此赋作者犹如一个楼房设计师,“基础初平,间架未立,先筹何处建厅,何处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使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李渔《闲情偶寄》)。整篇赋选材精细,结构紧凑,组织严密。大小高低、楼人木鸟、风雨河流、自然山水、人情物态,无不跃然纸上。鲜明的形象,更有助于作者篇末感慨的抒发。统观全篇,一字—句都经作者反复锤炼,因而虽篇幅短小而内容丰富,辞藻清丽,无旖旎之气,独具出尘清凉之致,在抒情小赋中可谓上品。
此赋曾误入冒襄《巢民文集》,比陈维崧《迦陵俪体文集》的《铜雀瓦赋》多了十五句七十六字、且末二句有四字异文,所多出内容在“铜雀之荒基也哉”和“春草黄复绿”之间,文字为“乃有遗瓦,如舟绣菭似,错德俪泓,声谐松壑,醉素留草圣之墨痕,颠米镌秘书之宝阁。光泽莹腻,古灏磅礴,见之三十九年以前,怃焉千四百载如昨。唐宋文房,此为鼻祖;西京玉质,还其大朴。已焉哉”。末二句的四字异文是“千年遗瓦”替换为“土花留碧”。据考证,《巢民文集》中的《铜雀瓦赋》当为陈维崧所作的原稿,而《迦陵俪体文集》中的《铜雀瓦赋》是陈维崧删改而成的定稿。经过删改,此赋在结构上更为紧凑、贯通,而且在意蕴上也更为警策。
清圣祖康熙七年(1680年)冬,陈维崧离京南下,取道河北,游幕于中原,在漂泊中原五年的岁月里,陈维崧两度途经邺下,《铜雀瓦赋》当为其游历邺下时所作。
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晓云。
秋风两乡怨,秋月千里分。
寒枝宁共采,霜猿行独闻。
扪萝正意我,折桂方思君。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与地震时男妇两忘者,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候馆灯昏雨送凉,小楼人静月侵床。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金屋暖,玉炉香。春风都属富家郎。西园何限相思树,辛苦梅花候海棠。
客从长安来,驱马邯郸道。
伤心丛台下,一带生蔓草。
客舍门临漳水边,垂杨下系钓鱼船。
邯郸女儿夜沽酒,对客挑灯夸数钱。
酩酊4醉时日正午,一曲狂歌垆上眠。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