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冷泉亭为甲。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无遁形。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矧又潺湲洁沏,粹冷柔滑。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潜利阴益,可胜言哉!斯所以最余杭而甲灵隐也。
杭自郡城抵四封,丛山复湖,易为形胜。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虚白亭,有韩仆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于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境殚矣,能事毕矣。后来者虽有敏心巧目,无所加焉。故吾继之,述而不作。
长庆三年八月十三日记。
东南一带的山水风景,余杭郡可以称得上最美了。就余杭郡的山水而言,灵隐寺最好。从灵隐寺的景致来看,又当属冷泉亭为第一。冷泉亭在灵隐山下,水的中央,灵隐寺的西南角。亭高不过十几尺,方圆不到两丈,但却聚集了自然的奇景,搜揽了优美的山水佳境无遗,亭中观赏灵隐景致,一览无余。春天的日子,我喜爱这里花草的芳香,树木的茂盛,这里可以引导人们心境平和地吸取新鲜空气,令人血气通畅。夏天的夜晚,我喜爱那里平静的泉水,清凉的和风,这里又可以使人们消除烦恼解散酒后的困倦,振奋人的精神。灵隐山上的树木为伞盖,岩石为屏风,云彩由亭梁处升起,涧水与亭阶持平。坐在亭中赏玩,可以在坐榻前洗足;躺在亭中赏玩,又可以在枕边垂钓。况且水流舒缓明澈而又清凉纯净。无论是俗人还是出家人看见冷泉亭水,不必去洗涤,便会将眼、耳、心、舌的尘垢清除掉了。冷泉亭暗地里给人们的好处岂能说尽。这就是冷泉亭的景致在余杭郡最好,在灵隐寺列为第一的原因。
余杭自郡城直至郡四边疆界,重峦叠湖,这样的河山容易成乡风景优美的地方。在此以前,在余杭做刺史的,有相里造建了虚亭,有韩皋仆射建了候仙亭,有裴棠棣庶子建了观风亭,有卢元辅兰事建了见山亭,还有右司郎中河南人元奠最后建的冷泉亭。于是五座亭相望,像五个手指那样排列,它们已经把最好的景境都占了,构筑山水佳境的事情已经完毕。后来的人虽然有机敏巧妙的想法,也无法再增添什么了。所以,我接任刺史,也只是记述其事而不在构筑亭台了。
唐穆宗长庆三年八月十三日记
全文分作两层。
第一层写冷泉亭的景致“最余杭而甲灵隐”。作者先写此亭的方位:“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冷泉亭为甲”。层层写来,由表及里。使人们对冷泉亭的位置了然于胸。接下来作者明明白白告诉读者,“亭在山下水中央”,为后文的铺写埋下伏笔。待到笔锋触及亭周景色,作者采取了详略结合的写法。他先略写春景:“草薰薰,木欣欣”;又略写夏景:“泉渟渟,风泠泠”。下面则详写作者身处其间的惬意与感受。他先写身居亭中的无限惬意:纵目远望,“山树为盖,岩石为屏”;回神四顾,“云从栋生,水与阶平”;正因“亭在水中央”,故得以“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以上总写人在亭中的形体之乐。以下则叙写心神之娱,亦即作者在亭中生发出的那种超凡脱俗的切身感受:“矧又潺湲洁沏(写对水的视觉感受),粹冷柔滑(写对水的触觉感受),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有形有声之烦忧),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潜利阴益,可胜言哉!”写来洋洋洒洒,巨细无遗。
第二层则将冷泉亭和与其邻近并先其建成的虚白亭、候仙亭、观风亭、见山亭总收一笔:“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景殚矣,能事毕矣。”故而作者表示:“吾继之,述而不作。”。以此作结,干净利落,颇见豹尾功力。
纵观全篇,其落足处均在一“情”字上:写春景、夏景,则言及“导和纳粹,畅人血气”、“蠲烦析酲,起人心情”,自然是抒情;写“山树为盖,岩石为屏”,巧用一“盖”字、一“屏”字,写人的视觉感受,当然也是抒情;写“濯足床下”下一“玩”字,写“垂钓枕上”下一“狎”字,固然还是抒情。通篇寄情于景,即景抒情,情寓于景,景助情生;详写虽侧重抒情,也不忘描景,略写虽重于描景,仍不忘抒情。
《冷泉亭记》的艺术特色首先在于作者将景物描写同作看的心理感受紧密结合,笔锋饱含感情,不仅反映了冷泉亭的自然美景,而且作者一味沉浸山水之美中、逍遥而自适的雅士形象也跃然纸上。冷泉亭的自然风光不仅以其优美适人而使作者流连忘返,同时也潜移默化地陶冶着作者的思想感情。其次,《冷泉亭记》音韵谐美,句式灵活。短句如“木欣欣,风泠泠”,长句如“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既灵活飞动,又不失工整;四字句如“云从栋生,水与阶平静”,句句对仗,隔句押韵,又如“薰薰”,“欣欣”,“泠泠”等叠音词的运用,既自然贴切,又富于音乐之美。
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年)至四年(824年),白居易任杭州刺史,这篇题记即作于长庆三年(823年)八月十三日。这年,白居易赴杭之初,有些颓然,但是他深深爱上杭州的山水。赴任期间,白居易不仅建堤疏井,惠泽百姓,而且西湖处处留下了他的足迹和诗篇,《冷泉亭记》就是其中一篇。
现代学者刘孝严:文章将记叙与描写相结合,抒情和议论相结合,写景状物,朴素自然;抒情议论,意趣隽永,含蕴深刻,别有风味。
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更深影入空床,不道帏屏夜长。长夜,长夜,梦到庭花阴下。
从武林门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偏赏。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
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家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 ,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残萼梅酸,新沟水绿,初晴节序暄妍。独立雕阑,谁怜枉度华年。朝朝准拟清明近,料燕翎、须寄银笺。又争知、一字相思,不到吟边。
双蛾不拂青鸾冷,任花阴寂寂,掩户闲眠。屡卜佳期,无凭却恨金钱。何人寄与天涯信,趁东风、急整归船。纵飘零,满院杨花,犹是春前。
有王长官者,弃官黄州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为赋此。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摐摐,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前在京师相别时,约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头奴出城,而还言不见舟矣。其夕,及得师鲁手简,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约,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
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使人惶迫不知所为。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始谋陆赴夷陵,以大暑,又无马,乃作此行。沿汴绝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荆南。在路无附书处,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
及来此问荆人,云去郢止两程,方喜得作书以奉问。又见家兄,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计今在郢久矣。师鲁欢戚不问可知,所渴欲问者,别后安否?及家人处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旧疾平否?
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术者言,果以此行为幸。又闻夷陵有米、面、鱼,如京洛,又有梨、栗、橘、柚、大笋、茶荈,皆可饮食,益相喜贺。昨日因参转运,作庭趋,始觉身是县令矣,其余皆如昔时。
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今而思之,自决不复疑也。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此似未知修心。当与高书时,盖已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路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
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傍,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书之者,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闲僻处,日知进道而已,此事不须言,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故略道也。
安道与予在楚州,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俟到夷陵写去,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为大不为小。故师鲁相别,自言益慎职,无饮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语。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饮酒,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
夷陵有一路,只数日可至郢,白头奴足以往来。秋寒矣,千万保重。不宣。修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