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昔守颖上,乐其风土,因卜居焉。及归而居室未完,处之怡然,不以为意。公之在滁也,自号醉翁,作亭琅琊山,以醉翁名之。晚年又字号六一居士,曰:“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是为六一。”自为传,刻石,亦名其文曰《居士集》。居颗一年而薨,享年六十有六,赠太子太师,谥文忠。天下学士闻之,皆出涕相吊。后以诸子赠太师,追封兖国公。
公之于文,天材有余,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短章大论,施无不可。有欲效之,不诡则俗,不淫则陋,终不可及。是以独步当世,求之古人,亦不可多得。公于六经,长于《易》《诗》《春秋》;其所发明,多古人所未见。尝奉诏撰唐本纪表志,撰《五代史》。二书本纪,法严而词约,多取《春秋》遗意,其表、传、志、考,与迁、固相上下。
公笃于朋友,不以贵贱生死易意。尹师鲁、石守道、孙明复、梅圣俞既没,皆经理其家,或言之朝廷,官其子弟。尤奖进文士,一有所长,必极口称道,惟恐人不知也。公前后历七郡守,其政察而不苛,宽而不弛,吏民安之,滁、扬之人,至为立生祠。
昔孔子生于衰周而识文武之道,其称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虽一时诸侯不能用,功业不见于天下,而其文卒不可掩。孔子既没,诸弟子如子贡、子夏,皆以文名于世,数传之后,子思、孟子、孙卿,并为诸侯师。秦人虽以涂炭遇之,不能废也。及汉祖以干戈定乱,纷纭未已,而叔孙通、陆贾之徒,以《诗》《书》《礼》《乐》弥缝其阙矣。其后贾谊、董仲舒相继而起,则西汉之文后世莫能仿佛。盖孔氏之遗烈,其所及者如此。
自汉以来,更魏晋历南北,文弊极矣。虽唐正观、开元之盛,而文气衰弱,燕许之流,倔强其间,卒不能振。惟韩退之一变复古,阏其颓波,东注之海,遂复西汉之旧。自退之以来,五代相承,天下不知所以为文。祖宗之治,礼文法度,追迹汉唐,而文章之士,杨、刘而已。及公之文行于天下,乃复无愧于古。於乎!自孔子至今,千数百年,文章废而复兴,惟得二人焉。夫岂偶然也哉!
欧公过去做颍州太守,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于是想在那里筑屋定居。等到退休归颍,住室还未修好。(他)住在这里怡然自乐,不以为意。欧公在滁州,自号“醉翁”,在琅琊山建亭,就用“醉翁”命名。晚年又自号“六一居士”。他说:“我有《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常置酒一壶,我老在这些之中,所以自号‘六一’”。自作了一篇《六一居士传》,刻在石上,又把自己的文集命名为《居士集》。在颍州住了一年后去世,享年六十六岁,赠太子太师,谥号“文忠”。天下学者闻此噩耗,没有不流泪哀悼他的。后因诸子而赠太师,追封兖国公。
欧公在文学上,天才有余,繁简得当,从容不迫,文字蕴藉,以义理胜,无论长短,无所不能。有想效法的,不是怪异就是俗气,不是杂乱就是浅陋,总是赶不上他,所以独步当时。就是到古人中去寻找可相比的,也是不可多得。欧公在“六经”中,擅长《易经》《诗经》《春秋》,他的见解,多古人所未发。曾奉旨撰写《唐书》中的本纪、表、志,自撰《五代史》。所写本纪,法严辞简,常用《春秋》笔法,他的“表、传、志、考”和司马迁、班固的不相上下。
欧公对朋友诚笃,不因地位贵贱或生死而改变态度。尹师鲁,石守道、孙明复、梅圣俞死后,欧公都照管他们的家庭,或向朝廷上言,让他们的子弟作官。尤其奖励文士,一有长处,必定极口称赞,生怕别人不知道。欧公前后做过七郡太守,他为官严明而不失宽厚,宽简而不废弛,吏民安定,滁州、扬州的百姓甚至为欧公生前立庙。
过去孔子生于衰败的东周却懂文武之道,他说:“文王死后,文化就没有了吗?”虽说一时诸侯不用孔子,他的功业未能在天下显现,但他的文章终不可被掩盖。孔子去世后,众弟子如子贡、子夏,都因文学而闻名于世。传下几代后,子思、孟子、荀子都成了诸侯之师。秦人虽使儒者处于极端困难的境地,儒家也不能被废。等到汉高祖以武力平定天下,动乱未停,叔孙通、陆贾等人,用《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来补救政教的缺失了。这以后贾谊、董仲舒相继起来,西汉的文章,后世不能比。大概孔子的遗风,影响到了这种程度。
从汉朝以来,经过魏晋南北朝,文章写作的弊病达到极点。虽有唐代贞观、开元的盛世,但文气(仍然)衰弱,张说、苏颋之流,力振衰风,终不能振起。只有韩愈变革文风,使之复古,阻挡每况愈下的颓势,使东流大海,于是恢复了西汉旧观。从韩愈以来,五代相承,天下人不知道怎么写文章。宋开国皇帝治国,在礼文法度方面,直追汉唐,但所谓文章之士不过杨亿、刘筠而已。等到欧公的文章流行天下,才又无愧古人。呜呼!从孔子至今,千百年间,文章废而又兴,只出了韩愈、欧阳修啊。这难道是偶然吗?
此文是对宋代大文豪欧阳修的生平事迹与文学成就的赞颂。欧阳修曾任多职,热爱风土,怡然自得,自号醉翁、六一居士,其文采斐然,著作等身,尤其在六经研究上有独到见解,所撰《新唐书》《新五代史》备受推崇;他交友笃厚,奖掖后进,政绩卓越,深受百姓爱戴。文中将其与孔子及汉唐以来文学大家相提并论,强调欧阳修在文学衰微之际,力挽狂澜、复古革新,使文章之道无愧于古,实乃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热情洋溢地表达出作者由衷的赞美与敬仰之情。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记归程过半,家住天南,吴烟越岫飘渺,转眼秋冬,几回新月,偏向离人燎皎。急管宵残,疏钟梦断,客衣寒悄。忆临岐,泪染湘罗,怕助风霜易老。
是尔翠黛慵描,正恹恹憔悴,向予低道:念此去谁怜,冷暖关山路杳?才携手教、款语丁宁,眼底征云缭绕。悔不剪、春雨蘼芜,牵惹愁怀多少!
小立红桥柳半垂,越罗裙飏缕金衣。采得石榴双叶子,欲贻谁?
便是有情当落日,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著力,不禁吹。
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
我游悟真寺,寺在王顺山。
去山四五里,先闻水潺湲。
自兹舍车马,始涉蓝溪湾。
手拄青竹杖,足踏白石滩。
渐怪耳目旷,不闻人世喧。
山下望山上,初疑不可攀。
谁知中有路,盘折通岩巅。
一息幡竿下,再休石龛边。
龛间长丈余,门户无扃关。
仰窥不见人,石发垂若鬟。
惊出白蝙蝠,双飞如雪翻。
回首寺门望,青崖夹朱轩。
如擘山腹开,置寺于其间。
入门无平地,地窄虚空宽。
房廊与台殿,高下随峰峦。
岩崿无撮土,树木多瘦坚。
根株抱石长,屈曲虫蛇蟠。
松桂乱无行,四时郁芊芊。
枝梢嫋青翠,韵若风中弦。
日月光不透,绿阴相交延。
幽鸟时一声,闻之似寒蝉。
首憩宾位亭,就坐未及安。
须臾开北户,万里明豁然。
拂檐虹霏微,绕栋云回旋。
赤日间白雨,阴晴同一川。
野绿簇草树,眼界吞秦原。
渭水细不见,汉陵小于拳。
却顾来时路,萦纡映朱阑。
历历上山人,一一遥可观。
前对多宝塔,风铎鸣四端。
栾栌与户牖,恰恰金碧繁。
云昔迦叶佛,此地坐涅盘。
至今铁钵在,当底手迹穿。
西开玉像殿,白佛森比肩。
斗薮尘埃衣,礼拜冰雪颜。
叠霜为袈娑,贯雹为华鬘。
逼观疑鬼功,其迹非雕镌。
次登观音堂,未到闻栴檀。
上阶脱双履,敛足升净筵。
六楹排玉镜,四座敷金钿。
黑夜自光明,不待灯烛然。
众宝互低昂,碧佩珊瑚幡。
风来似天乐,相触声珊珊。
白珠垂露凝,赤珠滴血殷。
点缀佛髻上,合为七宝冠。
双瓶白琉璃,色若秋水寒。
隔瓶见舍利,圆转如金丹。
玉笛何代物,天人施祗园。
吹如秋鹤声,可以降灵仙。
是时秋方中,三五月正圆。
宝堂豁三门,金魄当其前。
月与宝相射,晶光争鲜妍。
照人心骨冷,竟夕不欲眠。
晓寻南塔路,乱竹低婵娟。
林幽不逢人,寒蝶飞翾翾。
山果不识名,离离夹道蕃。
足以疗饥乏,摘尝味甘酸。
道南蓝谷神,紫伞白纸钱。
若岁有水旱,诏使修苹蘩。
以地清净故,献奠无荤膻。
危石叠四五,靁嵬欹且刓。
造物者何意,堆在岩东偏。
冷滑无人迹,苔点如花笺。
我来登上头,下临不测渊。
目眩手足掉,不敢低头看。
风从石下生,薄人而上搏。
衣服似羽翮,开张欲飞骞。
孇孇三面峰,峰尖刀剑攒。
往往白云过,决开露青天。
西北日落时,夕晖红团团。
千里翠屏外,走下丹砂丸。
东南月上时,夜气青漫漫。
百丈碧潭底,写出黄金盘。
蓝水色似蓝,日夜长潺潺。
周回绕山转,下视如青环。
或铺为慢流,或激为奔湍。
泓澄最深处,浮出蛟龙涎。
侧身入其中,悬磴尤险艰。
扪萝蹋樛木,下逐饮涧猿。
雪迸起白鹭,锦跳惊红鳣。
歇定方盥漱,濯去支体烦。
浅深皆洞彻,可照脑与肝。
但爱清见底,欲寻不知源。
东崖饶怪石,积甃苍琅玕。
温润发于外,其间韫璵璠。
卞和死已久,良玉多弃捐。
或时泄光彩,夜与星月连。
中顶最高峰,拄天青玉竿。
冋令上不得,岂我能攀援。
上有白莲池,素葩覆清澜。
闻名不可到,处所非人寰。
又有一片石,大如方尺砖。
插在半壁上,其下万仞悬。
云有过去师,坐得无生禅。
号为定心石,长老世相传。
却上谒仙祠,蔓草生緜緜。
昔闻王氏子,羽化升上玄。
其西晒药台,犹对芝术田。
时复明月夜,上闻黄鹤言。
回寻画龙堂,二叟鬓发斑。
想见听法时,欢喜礼印坛。
复归泉窟下,化作龙蜿蜒。
阶前石孔在,欲雨生白烟。
往有写经僧,身静心精专。
感彼云外鸽,众飞千翩翩。
来添砚中水,去吸岩底泉。
一日三往复,时节长不愆。
经成号圣僧,弟子名扬难。
诵此莲花偈,数满百亿千。
身坏口不坏,舌根如红莲。
颅骨今不见,石函尚存焉。
粉壁有吴画,笔彩依旧鲜。
素屏有褚书,墨色如新干。
灵境与异迹,周览无不殚。
一游五昼夜,欲返仍盘桓。
我本山中人,误为时网牵。
牵率使读书,推挽令効官。
既登文字科,又忝谏诤员。
拙直不合时,无益同素餐。
以此自惭惕,戚戚常寡欢。
无成心力尽,未老形骸残。
今来脱簪组,始觉离忧患。
及为山水游,弥得纵疏顽。
野麋断羁绊,行走无拘銮。
池鱼放入海,一往何时还。
身著居士衣,手把南华篇。
终来此山住,永谢区中缘。
我今四十余,从此终身闲。
若以七十期,犹得三十年。
对酒寂不语,怅然悲送君,
明时未得用,白首徒攻文。
泽国从一官,沧波几千里,
群公满天阙,独去过淮水。
旧家富春渚,尝忆卧江楼,
自闻君欲行,频望南徐州。
穷巷独闭门,寒灯静深屋,
北风吹微雪,抱被肯同宿。
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时,
舟中饶孤兴,湖上多新诗。
潜虬且深蟠,黄鹄举未晚,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