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枻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天镜园内的浴凫堂,高高的槐树,茂密的竹林,树阴竹影,重重叠叠。坐观前面的兰荡湖,碧波荡漾,水清树明,游鱼、飞鸟的投影以及水草,都好像在空中一般。我在园中读书,映在脸上、盖在头上的,都是绿色。坐在幽静的窗下,翻开书本,字字都呈鲜碧的颜色。每年春末,必有破塘笋从此经过。轻快的小船,在水上如飞,贩笋的人总是拣一株顶大的笋,扔到水面上,对园中人叫道:“捞笋!”叫罢,便划桨飞也似的驰去。园丁便划小船去取。这笋形状像象牙,洁白如雪,鲜嫩如花下藕,甜如蔗糖。煮熟了吃,味道鲜美,妙不可言,只觉得能够尝到如此美味乃是一种奢侈,而有惭愧之感。
天镜园的回忆,以浴凫堂为基点。所忆者有二:一是景色,二是人情。“高槐深竹,樾暗千层”“鱼鸟藻荇,类若乘空”。作者当年读书的地方,是林樾深暗荡水空明的所在,这里一切都沐浴在森森一绿之中。这森森一绿是无所不在的,它不止于园中堂前,竟排闼推窗,扑面临头而来,盎然满室,连书卷上的字迹都被染得碧绿鲜明。“幽窗开卷,字俱碧鲜”,这境界不免令人想起刘禹锡《陋室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名句,觉得这里的树色、竹色、水色,和刘禹锡陋室门前的草色一样的碧绿,一样的殷勤而充满活力。实际上,这样的联想虽自然却不恰切。张岱当年坐在堂上受用那扑面临头的森森一绿的时候,何等潇洒,何等诗意,并非刘禹锡蜗居狭仄却故作感觉良好所能比拟的。“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将绿色化为实体,赋予动作,似乎还有了生命,从侧面衬托出作者当时的欢欣喜悦。天镜园因水而胜,而其胜不尽于水。“樾暗千层”的“高槐深竹”,“类若乘空”的“鱼鸟藻荇”,还有读书时受用不尽的满窗幽绿,都增添了天镜园的幽深宁静和宁静中的盎然生机。
送笋船的出现则划破了天镜园的宁静,带来了鲜活生动的人间生活气息。作者关于春笋的回忆,尤其牵动人的思绪。每年春深时节,作者便能品尝到牙人送来的破塘笋。轻舠飞出又鼓枻飞去,牙人掷笋并呼人捞之,园丁划小舟拾之,作者煮而食之,联翩而来的人物动作镜头,便捷从容,有声有势,洋溢着水乡生活的和平欢乐气氛。这段描写简洁灵动,历历传神,小舟的轻快,掷笋动作的麻利,呼人取笋时语言的直捷,寥寥几笔便风神俱备,令人叹赏。“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目之所接,齿之所触,舌之所受,与其说是在品评那顶大一株春笋的白嫩甘美,不如说是在回味天镜园中那段如烟似梦的甜蜜生活。至于一声“捞笋”,船上牙人那热情豪爽的呼唤,此时重现在饱经岁月风霜、沧桑忧患的作者的记忆中,又是何等响亮动听,暖人肺腑。“无可名言,但有惭愧”,这结尾真如撞钟,嗡然一响,继以悠悠不尽的余音。
天镜园是张岱故家的一处园林,在浙江绍兴城南,兰荡旁边。张岱好友祁彪佳《越中园亭记》载:“出南门里许为兰荡,水天一碧。游人乘小艇过之,得天镜园。园之胜以水,而不尽于水也。远山入座,奇石当门。为堂为亭,为台为沼,每转一镜界,辄自有丘壑斗胜簇奇,游人往往迷所入。其后为五泄君(张岱五叔,号五泄)新构南楼,尤为畅绝,越中诸园,推此为冠。”张岱出身累世通显的富贵之家,早年曾在天镜园读书,自是终生难忘的乐事。中年以后,国破家亡,避迹山居,他在意绪苍凉之中追寻故园旧梦,写下了这篇回忆性的散文。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赤墀青锁,西汉王根之宅。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蜗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敧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拨蒙密兮见窗,行敧斜兮得路 []。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草树混淆,枝格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藏狸并窟,乳鹊重巢。连珠细菌,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崎岖兮狭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骃以不乐损年,吴质以长愁养病。镇宅神以薶石,厌山精而照镜。屡动庄舄之吟,几行魏颗之命。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燋麦两瓮,寒菜一畦。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
昔草滥于吹嘘,籍文言之庆余。门有通德,家承赐书。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
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百龄兮倏忽,光华兮已晚。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
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欧阳公作州之二年,构亭曰“丰乐”,自为记,以见其名义。既又直丰乐之东几百步,得山之高,构亭曰“醒心”,使巩记之。
凡公与州之宾客者游焉,则必即丰乐以饮。或醉且劳矣,则必即醒心而望,以见夫群山之相环,云烟之相滋,旷野之无穷,草树众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故即其所以然而为名,取韩子退之《北湖》之诗云。噫!其可谓善取乐于山泉之间,而名之以见其实,又善者矣。
虽然,公之乐,吾能言之。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天下之学者,皆为材且良;夷狄鸟兽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乐也。一山之隅,一泉之旁,岂公乐哉?乃公所寄意于此也。
若公之贤,韩子殁数百年而始有之。今同游之宾客,尚未知公之难遇也。后百千年,有慕公之为人而览公之迹,思欲见之,有不可及之叹,然后知公之难遇也。则凡同游于此者,其可不喜且幸欤!而巩也,又得以文词托名于公文之次,其又不喜且幸欤!
庆历七年八月十五日记。
老子生来骨性寒,宦情不改旧儒酸。
停杯厌饮香醪味,举箸常餐淡菜盘。
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赢得梦魂安。
故人欲问吾何况,为道舂陵只一般。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箭,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茅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
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瓯殊自在。酕醄醉了卧松阴,无挂碍,无利害,不管人间兴与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