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栈秦关岁月遒,今年乘兴却东游。
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
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
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泪已流。
八年陕川生涯匆匆过了,顺流而东我的兴致特好。
穿过急流滚滚黄牛峡谷,乘着酒兴来游白鹭洲岛。
远眺瓜步雨云黯黯,回看金陵落叶萧萧。
心中无限忧时意,欲语迁都不觉涕泪先掉。
全诗的感情脉络,前半由一“兴”字点出,后半为一“忧”字包孕。“兴”乃因一线希望而引起——赴阙召对,将面陈恢复大计,或蒙采用,则宿愿得偿。“忧”,则是希望渺茫的表现——面对现实,他深知孝宗的软弱,国家前途如满目衰败之秋景。首句“蜀栈秦关岁月遒”,恰与《泊公安县》诗中的“秦关蜀道何辽哉”呼应,一说空间之远,一说时间之长。一写“蜀道”,突出“难”,一写“蜀栈”,突出“险”。“何辽哉”,以感叹语气状其偏远。“岁月遒”,则以兴奋语气言其东还。朱彝尊等人曾批评陆游诗的复句多,实际上如这两句,貌似“复句”,但各有意趣,故不能仅以形式的重复轻下断语。诗人被外放四川、陕南,一去八年,备尝艰辛,度过了不平常的岁月。“岁月道”之“道”本作强劲解,这句是指在南郑的一段戎马生活,故用“岁月遒”来形容,犹“岁月峥嵘”之意。回忆起来,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之情,伏下句之“乘兴”。但“乘兴东游”之“兴”,却不是从“游”中来,而是从“东”中来的。诗人东行的目的是奉诏见孝宗,将有再进忠言的机会,这也是兴奋的重要原因。至于“游”,不过是乘着兴致高和顺路之便,沿途观赏罢了。于是,“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一个“稳”,一个“醉”,呈现出诗人经险如夷,平安归来的心境。“黄牛峡”在今湖北宜昌西,长江流经此峡,水势湍急,而作者全家乘舟安然渡过,故着“稳下”二字表其幸运,上承“乘兴”,下启“半醉”。陆游既然要“乘兴东游”,此景岂能不观。于是,酒酣气张,登亭遥望,想一抒怀抱。
然而,映入诗人眼帘的,却是“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一派肃杀凄凉的秋景。“瓜步”“石城”这两处都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年),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军攻宋,曾至瓜步山,建立行宫,即后来的佛狸祠,辛弃疾《永遇乐》词中所谓“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即指此。此地此景,不由使诗人忧从中来。回想十五年前,自己曾向朝廷提出迁都建康的建议,被置之不理。这次赴阙,固将再陈迁都之策,但孤忠忧时,而朝廷避战,又能有何结果。如今登上建康城头,念及迁都之事,不禁涕泪交流,不能自已。——这便是“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两句的意蕴。
建都建康,是主战派的一贯主张。他们认为从建康渡江,通过皖北,可以随时收复东京,这正是由“忧时”而求“光复”的一项重大决策。而主和派主张建都临安,一为避金人的猜忌,二则当金兵南攻时,可以更方便地逃命,必要时还可以出海。故建都问题是和战两派斗争的一个焦点。在已经建都临安之后,陆游还念念不忘迁都建康,正是他“忧时”的表现。
读陆游这首诗,很容易使人联想起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辛弃疾登亭是在陆游前四年,他在赏心亭上“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因此,“英雄泪”夺眶而出。陆诗的“忧时意”正是辛词的“登临意”。二人心心相印,千载以下,仍令人感叹不已。
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陆游奉召从四川回临安,是年二月,他离开成都,沿长江东下,于秋天路过建康。这首诗就是他登赏心亭眺望四周景色,回首生活历程,忧国感怀而作。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与裴迪同作
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
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
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
昔颜斐恋京兆,卢悊恋灵昌,古之人往往于旧治之所三致意焉。盖贤者视民如家,居官而不能忘其地者,其地之人,亦不能忘之也。余宰沭阳二年,乙丑,量移白下。今戊申矣,感吕峄亭观察三札见招,十月五日渡黄河,宿钱君接三家。钱故当时东道主,其父鸣和癯而髯,接三貌似之,与谈乃父事,转不甚晓。余离沭时,渠裁断乳故也。
夜阑置酒,闻车声啍啍,则峄亭遣使宋迎。迟明行六十里,峄亭延候于十字桥,彼此喜跃,骈辚同驱。食顷,望见百雉遮世,知沭城新筑。衣冠数十辈争来扶车。大概昔时骑竹马者,俱龙钟杖藜矣。峄亭有园,洒㳻居我。越翌日,入县署游观,到先人秩膳处,姊妹斗草处,昔会宾客治文卷处,缓步婆娑,凄然雪涕,虽一庖湢,一井匽,对之情生,亦不自解其何故。有张、沈两吏来,年俱八旬。说当时决某狱,入帘荐某卷,余全不省记。憬然重提,如理儿时旧书,如失物重得。邑中朱广文工诗,吴中翰精赏鉴,汪臾知医,解、陈二生善画与棋,主人喜论史鉴,每漏尽,口犹澜翻。余或饮,或吟,或弈,或写小影,或评书画,或上下古今,或招人来,或呼车往,无须臾闲。遂忘作客,兼忘其身之老且衰也。初意欲游云台,以路遥不果。
居半月,冰霰渐飞,岁将终矣,不得已苦辞主人。主人仍送至前所迎处,代为治筐箧,束缰靷毕,握手问曰:“何时再见先生?”余不能答。非不答也,不忍答也。嗟乎!余今年七十有三矣,忍欺君而云再来乎?忍伤君而云不来乎?当余来时,妻孥皆不欲也。余洒然就道,而今竟得千里生还,其初心宁及此哉?然以五十年前之令尹,朅来旧邦,世之如余者少矣;四品尊官,奉母闲居,犹能念及五十年前之旧令尹,世之如吕君者更少矣。离而合,合而离,离可以复合,而老不能再少。此一别也,余不能学太上之忘情,故写两图,一以付吕,一以自存,传示子孙,俾知官可重来,其官可想,迎故宫如新官,其主人亦可想。孟子曰:“闻伯夷、柳下惠四之风者,奋乎百世之下,而况于亲炙之者乎?”提笔记之,可以风世。又不徒为区区友朋聚散之感也。诸诗附书于后。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㔩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櫘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予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
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君钱塘袁氏,讳枚,字子才。其仕在官,有名绩矣。解官后,作园江宁西城居之,曰“随园”。世称随园先生,乃尤著云。祖讳锜,考讳滨,叔父鸿,皆以贫游幕四方。君之少也,为学自成。年二十一,自钱塘至广西,省叔父于巡抚幕中。巡抚金公鉷一见异之,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会开博学鸿词科,即举君。时举二百馀人,惟君最少。及试,报罢。中乾隆戊午科顺天乡试,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散馆,又改发江南为知县;最后调江宁知县。江宁故巨邑,难治。时尹文端公为总督,最知君才;君亦遇事尽其能,无所回避,事无不举矣。既而去职家居,再起,发陕西;甫及陕,遭父丧归,终居江宁。
君本以文章入翰林有声,而忽摈外;及为知县,著才矣,而仕卒不进。自陕归,年甫四十,遂绝意仕宦,尽其才以为文辞歌诗。足迹造东南,山水佳处皆遍。其瑰奇幽邈,一发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君园馆花竹水石,幽深静丽,至棂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盛。与人留连不倦,见人善,称之不容口。后进少年诗文一言之美,君必能举其词,为人诵焉。
君古文、四六体,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士多仿其体。故《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馀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试为溧水令。其考自远来县治。疑子年少,无吏能,试匿名访诸野。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县,乃大好官也。”考乃喜,入官舍。在江宁尝朝治事,夜召士饮酒赋诗,而尤多名迹。江宁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君以为不足道,后绝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夫人王氏无子,抚从父弟树子通为子。既而侧室钟氏又生子迟。孙二:曰初,曰禧。始,君葬父母于所居小仓山北,遗命以己祔。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仓山墓左。桐城姚鼐以君与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宁,从君游最久。君殁,遂为之铭曰:粤有耆庞,才博以丰。出不可穷,匪雕而工。文士是宗,名越海邦。蔼如其冲,其产越中。载官倚江,以老以终。两世阡同,铭是幽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