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与汝枕高林,藉丰草,去沮洳,即荦确,第四时之荣木,瞩九州之神皋,而从我嬉其间,则可谓山中之傲民也已矣。仁心为干,古义为根,九流为华实,百氏为杝藩,枝叶昌洋,不可殚论,而从我嬉其间,则可谓山中之悴民也已矣。
闻之古史氏矣,君子所大者生也,所大乎其生者时也。是故岁有三时:一曰发时,二曰怒时,三曰威时;日有三时,一曰早时,二曰午时,三曰昏时。夫日胎于溟涬,浴于东海,徘徊于华林,轩辕于高闳,照曜于之新沐濯沧沧凉凉,不炎其光,吸引清气,宜君宜王,丁此也以有国,而君子适生之,入境而问之,天下法宗礼,族归心,鬼归祀,大川归道,百宝万货,人功精英,不翼而飞,府于京师。山林冥冥,但有鄙夫、皂隶所家,虎豹食之,曾不足悲。
日之亭午,乃炎炎其光,五色文明,吸饮和气,宜君宜王,本此也以有国,而君子适生之,入境而问之,天下法宗礼,族修心,鬼修祀,大川修道,百宝万货,奔命涌塞,喘车牛如京师。山林冥冥,但有窒士,天命不犹,与草木死。
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未即于床,丁此也以有国,而君子适生之;不生王家,不生其元妃、嫔嫱之家,不生所世世豢之家,从山川来,止于郊。而问之曰:何哉?古先册书,圣智心肝;人功精英,百工魁杰所成,如京师,京师弗受也,非但不受,又烈而磔之。丑类窳呰,诈伪不材,是辇是任,是以为生资,则百宝咸怨,怨则反其野矣。贵人故家蒸尝之宗,不乐守先人之所予重器,不乐守先人之所予重器,则窭人子篡之,则京师之气泄,京师之气泄,则府于野矣。如是则就是贫;京师贫,则四山实矣。古先册书,圣智心肝,不留京师,蒸尝之宗之(子)孙,见闻媕婀,则京师贱;贱,则山中之民,有自公侯者矣。如是则豪杰轻量京师;轻量京师,则山中之势重矣。如是则京师如鼠壤;如鼠壤,则山中之壁垒坚矣。京师之日短,山中之日长矣。风恶,水泉恶,尘霾恶,山中泊然而和,冽然而清矣。人攘臂失度,啾啾如蝇虻,则山中戒而相与修娴靡矣。朝士寡助失亲,则山中之民,一啸百吟,一呻百问疾矣。朝士僝焉偷息,简焉偷活,侧焉徨徨商去留,则山中之岁月定矣。多暴侯者,过山中者,生钟簴之思矣。童孙叫呼,过山中者,祝寿耇之毋遽死矣。其祖宗曰:我无余荣焉,我以汝为殿。其山林之神曰:我无余怒焉,我以汝为殿矣。俄焉寂然,灯烛无光,不闻余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鹖旦不鸣,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
是故民之丑生,一纵一横。旦暮为纵,居处为横,百世为纵,一世为横,横收其实,纵收其名。之民也,壑者欤?邱者欤?垤者欤?避其实者欤?能大其生以察三时,以宠灵史氏,将不谓之横天地之隐欤?闻之史氏矣,曰:百媚夫,不如一猖夫也;百酣民,不如一瘁民也;百瘁民,不如一之民也。则又问曰:之民也,有待者耶?无待者耶?应之曰:有待。孰待?待后史氏。孰为无待?应之曰:其声无声,其行无名,大忧无蹊辙?大患无畔涯,大傲若折,大瘁若息,居之无形,光景煜爚,捕之杳冥,后史氏欲求之,七反而无所睹也。悲夫悲夫!夫是以又谓之纵之隐。
我将要和你走进山林,拿高大的树木做靠枕,用茂盛的青草做席垫,在那里坐卧;或者离开卑湿的低地,攀登多石的高山,品评四季繁荣的花木,眺望祖国神圣壮丽的河山;如果你真的能够跟我到这些地方游玩,那就可以称为山中傲民了。用善心作主干,古代义理作树根,各家学派作花果,诸子百家作篱笆,加上繁荣的枝枝叶叶,那就更加说也说不完了;如果你能够跟我在这样的环境里游玩,那就可以称为山中悴民了。
我听古代史官说过:有才德的人珍惜重视的是生命的意义,而使他们的生命意义发挥重大作用的是时世。所以一年分做三时:一是兴起之时,二是旺盛之时,三是衰落之时;一天分做三时:一是早时,二是午时,三是晚时。早晨太阳孕育在迷迷濛濛的大气之中,从东海里喷薄而出,慢慢地从生机蓬勃的树木里升起,然后在高大的楼宇上空运行,照耀着人们像刚刚沐浴过一样,清凉煦和,空气清新,这可以比作适合君王统治的时期。这时候国家成立了,有才德的人刚好出生在这里,了解京师的情况,知道天下的规章制度是根据礼来制定的,宗族诚心归附,鬼神受到拜祭,大河畅游无阴。珍宝财物,艺术精华,转运如飞,迅速集中到京师里来。但是阴暗的山林里,住着贫苦的百姓和位微身贱的差役,就是被虎豹吃掉,也不会引起京师人的同情。
中午的时候,太阳射出炎热的光辉,五颜六色,文采鲜明,呼吸着和暖的空气,这也可以比作适合君王统治的时期。这时候国家发展了,有才德的人刚好出现,了解京师的情况知道天下的规章制度还是根据礼制定的,塞族讲究道德,鬼神受到拜祭,大河得到疏导,珍宝财物,拼命积聚,使大路也给堵塞住了,牛还是拉着沉重的车子,喘着气向京师走去。但有阴暗的山林,住着失意落泊的读书人,他们的命运不如京师人,就像草木一样寂寞地死去。
时近黄昏的时候,悲风突然到来,黑暗快要降临,人们想起灯烛,带着惨淡失神的目光,呼吸着沉浊污秽的暮气,奄奄欲睡,只是还没有上床罢了。这时候国家逐渐走向衰亡,有才德的人出来,但他不是从帝王之家出来,不是从皇妃贵妇之家出来,也不是从世世受皇恩的大臣之家出来。而是从山川来,只停留在郊外。对此迟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呀?古代的文献典籍,是圣君和智者肺腑的语言,呕心沥血的作品;艺术精华,是各行各业杰出艺人所创作的,这些宝贵的物品运来京师,京师却不要,不仅不要,甚至把它毁坏。而对那些品质恶劣的懒虫,欺诈无能的混蛋,却让他们坐着着华贵的车子招摇过市,给他们高官厚禄,把他们作为赖以生存的力量。这样,各种宝物都有怨气,有怨气就返回京师以外的地方去了。贵族和世家的嫡长子,不乐意谨守祖宗留下的传家宝,不乐意谨守祖宗留下的传家宝,乡野贫穷的人就把它抢夺去了,这样京师的力量就削弱,京师力量削弱,京师以外就成为力量积聚的地方了。这样京师就贫困空虚;京师贫困空虚,四野就充实富足了。古代圣君智者写下的文献典籍,不留京师,传宗接代的嫡系子孙就学识浅陋,全无定见,这样京师的地位就低下了;京师地位低下,山中之民就会有自称公侯的了。这样,有见识的豪杰就瞧不起京师;豪杰瞧不起京师,山中的势力就雄厚起来了。这样,京师像鼠洞挖出来的泥土那样松散;京师像鼠洞挖出来的泥土那样松散,山中就像铜墙铁壁一样坚固了。京师日暮途穷,山中就前程远大了。京师风沙满天,泉水混浊,尘雾迷漫,山中却和风拂煦,泉水清澈了。京师的人卷袖攘臂,惊慌失常,像蝇虻一样嗡嗡乱叫,山中之民却互相劝勉,讲求礼貌风度了。京师的人孤立失助,众叛亲离,山中之民却一人呼喊百人响应,一人有病百人慰问了。京师的人苦闷懒怠,苟且偷生,背地里惊慌地商量何去何从,山中却过着安定的日子了。那些称赞暴昭、侯泰的人,路过山中的人,看到山中兴旺的景象,就产生了盼望新朝代的念头。看到山中儿童欢乐呼叫,路过山中的人,就祝福老人健康长寿了。京师的祖先悲叹说:我再没有什么指望了,我断定你们是荣华富贵的最后一代了。山中的山林之神也说:我再没有什么愤愤不平了,我认为你们是受苦受难的最后一代了。这时候,周围突然沉寂下来,灯烛推动了光明,人们停止了言语,只听到打鼾的声音长夜漫漫,畏寒啼晓的鹖旦也不号叫,而山中之民却发出宏声巨响,天地给他们敲钟擂鼓,鬼神为他们推波助澜。
所以人们共同的生存特点,具有纵和横两个方面。从早到晚是纵,所处之处是横;百代为纵,当代为横。横生得其实体,纵生得其名声。这些山中之民,他们是隐于沟壑里面吗?隐于小山上吗?隐于小土堆上吗?他们在逃避现实社会吗?他们能够重视自己的生存,洞察时世发展趋势,足以受到神明的史官的宠爱赞扬,难道不可以称他们是横贯天地之间赫然一世的大隐者吗?我听史官这样说:一百个谄媚的人,比不上一个傲民;一百个醉生梦死的人,比不上一个忧国忧民的人;一百个忧民,比不上一个山中之民。于是又问:这种山中之民,是有所等待的,还是无所等待的呢?回答说:有所等待。等待谁呢?等待后世史官记载他们的业绩。哪些人是无所等待的呢?回答说:这种人的声音听不着,他们的行为无法描状,有大忧却无迹可寻,有大患却不着边际,极端高傲而又似谦卑无比,大苦大劳却又像无所事事;停留时不见形迹,只有光影闪烁,要想捉住它却又十分渺茫。后代史官要探求这种人的业绩,反复多次回溯也看不到什么。可悲啊!可悲啊!因此人们又称这些人是徒有其名的隐者。
这是龚自珍青年时期写的一篇带有寓言色彩的政论文。文章用日有三时变化为比喻,描画出封建王朝兴盛衰亡的历史趋势,暗示清王朝已经到了“日之将夕”的衰世,它的统治就像“鼠壤”一样行将崩溃。作者通过“京师”与“山中”力量消长的对比描写,热情欢呼革新力量的蓬勃兴起。他赞扬“山中之民”。预告他们将发出“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的“大音声”,以冲破“但闻鼾声”的黑暗社会。这正曲折地反映了他对于未来社会大变革的朦胧的、然而却是十分大胆热切的想象与憧憬。作者提出要尊重“隐”者、即尊重不与朝廷合作的人。但他认为,逃避现实,无所作为的“纵之隐”是可悲的,而重视现实、积极参与改革,以求青史留名的“横天地之隐”才值得人们尊重,赞扬积极参与社会革新的可贵精神。作者晚年曾自我赞叹:少年尊隐有高文。”《尊隐》一文不仅笔墨纵横驰骋,流溢出非凡的才气,而且具有鲜明的历史进化观点和尖锐的社会批判精神。
关于《尊隐》的写作时间存在三种基本看法:一是早期之作,二是中期之作,三是早期所作,中期修改。前者的最重要的依据是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其二四一中的两句诗:“少年尊隐有高文,猿鹤真堪张一军”。后者则认为《尊隐》的思想高度成熟,且受公羊传的影响较深,因此至早也应该是中期之作。可以看出,在此,主要的分歧在于该文所体现出来的思想成熟程度影响着学者对该文创作时间的判定。
孙钦善先生说:“写作的具体时间不详,作者《己亥杂诗》其二四一云:‘少年《尊隐》有高文,猿鹤真堪张一军’。据此当为早期之作,与《明良论》大致同时。”郭延礼先生也说:“《尊隐》未署写作时间,《己亥杂诗》云:‘少年《尊隐》有高文’,知系少作。先生有《跋少作》云:先生所编《少作》一卷,凡十八篇,上限起于嘉庆十九年(1814年),时先生二十三岁。据此定此文写于1814年或此后。兹姑系于是年。”广东师范学院等编的《龚自珍诗文选注》、陈铭先生的《龚自珍综论》、朱邦蔚和关道雄先生译著的《龚自珍诗文选译》等都认为《尊隐》篇的写于嘉庆二十年(1815年)或稍后,时间相差不大,大体在这一范围内。
孙静先生也持此看法,不过他提出一些疑问。他在《龚自珍专题》讲稿中说:“龚自珍诗云:‘少年《尊隐》有高文’,自言《尊隐》是‘少年’时所作。道光三年(1823),他三十二岁时,曾自刻《定庵初集》三卷,目录列九十八篇,文则只刻四十六篇,但无论所刻之文或所列之目,《尊隐》都不在其中。此集有附少作一卷,刻五篇作品。龚氏识语(即今文集中的《跋少序》)说:“龚自珍自编次甲戌以还文章曰文集者三卷。”则此《初集》所收乃嘉庆十九年(1814年,二十三岁)至道光二、三年间(1822、1823年)的文章。那么,所附少作又当是此从前的文章。其识语说:“编正集、馀集后,‘于败簏中所见删弃者倍所存者……因又淘拣其稍稍可者……以少作之居大半于是也,故统题曰少作,合十八篇,别为卷。’十八篇中只刻了五篇,其他十三篇不仅未刻,目亦未存。所刻五篇为《水仙花赋》。题下自题甲子,则为嘉庆九年(1804年,十三岁)之。其他为《明良论》四篇,《明良论二》中曾提到天理教起义后所发的上谕,该上谕发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九月,则这组文章必在此后不久至年底之前。否则跨入嘉庆十九年(1814)甲戌年,则当编入正集,不当置于少作中。吴昌绶年谱将此组文章系于嘉庆十九年(1814年)。
是就其思想的成熟程度而言,至少是在《乙丙之际箸论》一组文章之后,甚至也许在《古史沟沉论》一组文章之后。并且,龚自珍28岁时才从当是著名的今文经学家刘逢禄学习“公羊春秋”,而文中写的“三时三世”正是“公羊春秋”思想的体现。
第三种看法就是认为综合以上两家的证据,认为初稿写成较早,后来有重大修改。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栟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倦客如今老矣,旧时可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
远眼愁随芳草,湘裙忆着春罗。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犹见柳婆娑。
乔家深闭郁金堂。朝镜事梅妆。云鬟翠钿浮动,微步拥钗梁。
情尚秘,色犹庄。递瞻相。弄丝调管,时误新声,翻试周郎。
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
胡笳一曲断人肠,座上相看泪如雨。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
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叵罗。
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何。
与可以墨为竹,视之良竹也。
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刑于地。涵濡雨露,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夏而解驰。散柯布叶,逮冬而遂。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涉寒暑之徂变,傲冰雪之凌厉。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信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今子研青松之煤,运脱兔之毫。睥睨墙堵,振洒缯绡。须臾而成,郁乎萧骚。曲直横斜,秾纤庳高,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子岂诚有道者邪?”
与可听然而笑曰:“夫子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山空日出。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如苍玉。淡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以终日。笋含箨而将坠,根得土而横逸。绝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亿。至若藂薄之余,斤斧所施。山石荦埆,荆棘生之。蹇将抽而莫达,纷既折而犹持。气虽伤而益壮,身以病而增奇。凄风号怒乎隙穴,飞雪凝冱乎陂池。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而莫支。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追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
客曰:“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
与可曰:“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