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露柳霜莲,十分点缀成秋。新弯画眉未稳,似含羞、低护墙头。愁送远,驻西台车马,共惜临流。
知道池亭多宴,掩庭花、长是惊落秦讴。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输他翠涟拍甃,瞰新妆、时浸明眸。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
郭家金碧灿烂的池亭边种了许多漂亮的竹子,在仙境般的园林内又有许多轻柔多姿的树木。人世俗尘还没有沾污了这个芳香的花园。园中有经受了霜侵露浸的柳枝和荷花,以花树点缀园中的秋景。初八的月儿像一个初学画眉的少女,把眉色画得浓厚粗重,然而她还是半羞半遮地出现在东边的墙上。我和同僚们一起将车马停放在郭氏园外,替孙无怀在郭氏池亭中设宴饯行。
我知道主人常在这园中设歌舞宴待客,酒宴中歌妓的歌声高吭,简直能够惊落庭前的艳花。希道家的歌妓曾经倚栏高歌,如今我靠在这栏干旁,还能闻到她遗留下来的香粉味。池中的碧波也曾照映过她的新妆与明眸,今天我们同样是临流设宴,却总归比不上主人家歌舞宴客的盛况。住在小楼中的歌妓气质淡雅,住所幽静,直可与深秋菊花齐美,真是令人钦羡啊!而今楼在而人未能见,能不令人惆怅乎。
全词紧扣词题,将送别之意与池亭之美相结合,又特别突出了闰重九前一日的节气特点,丽而有则,是典型的梦窗笔法。起笔写郭希道池亭之美。以檀栾代竹,婀娜代柳,金碧代楼台,蓬莱代小洲。绿叶披拂,水映亭台,犹如仙境。前两句皆用代字,避免直接说破,炼字工巧。从句法而论,“檀栾”二句绵密工整,但“游云”句则见疏放,使得词气畅达。“露柳”二句,继写池亭秋景,露柳、池莲,正是芳洲上所见,色彩清丽生动。“露”“霜”并非伤秋,而是“十分点缀成秋”,映照金碧、蓬莱,写出此地花草树木的灵气。“新弯”二句,以新月拟闺中女子含羞矜持的神态,将细细弯弯的新月比作女子刚画的蛾眉。“未稳”二字,生动地摹写出新月斜挂墙头的情景,极见词人体物之工。歇拍点明诸同僚“登山临水”送别孙无怀,‘“共惜”,送者与行者皆是依依难舍。
下片用倒卷法,写郭氏池亭的歌宴之盛,来烘托上片的“共惜”。孙无怀只是因别宴而暂驻,并不知此地平日里歌宴清绝的景象。“知道”二句,言郭清华池馆平日设宴,歌舞不歇。此为设想语。“腻粉”二句,承上,亦为设想语。想象歌女昔日凭栏,至今脂粉留香。“输他”二句,昔日盛宴不再,空留一池碧水,曾照美人明眸。自“腻粉”以下,皆作痴恋语,加倍写惜别之意。此词四字句较多,又注重炼实字,读来易感气滞。“共惜”“知道”“输他”等,为此词气眼,使得承转间,清气往来于中。结拍二句,收回写饯别的宾主,“帘半卷”,与“腻粉阑干”相对应,写境之清。“带黄花”,点时节,也写人之志趣,与“庭花”相对应,也带出离别后的思念之情,为题后语。
这首词记一次饯别的情景。上片写饯人的环境和气氛。地点是郭希道家的池亭。这里修竹碧绿夺目,花草婀娜多姿,天高云淡,笼盖不住水中小洲。吴文英讲究炼字,在第一句中用了“檀栾”“蓬莱”这样较为生僻的词语,又用“蘸”字来写云。前者不免有些过求深雅,后者却真正能显其功力。这一天是闰重九前一日,自然有十分秋意,但词人却说:“露柳霜莲,十分点缀成秋”,则婉曲有致。一勾新月“低护墙头”,力避直接描写,而将其看做一个娇羞的女子,她“新弯画眉未稳,似含羞”。环境、气氛都写完,最后才说大家含愁送远。下片写郭希道家歌女的可爱,因她亦与饯别有关。他称郭家歌女为“掩庭花”,说她“知道池亭多宴”,就唱起别离歌来,她的歌声,美妙动听,因此词人说她“长是惊落秦讴”。敏感的词人从她曾经依凭的栏杆上仍能嗅出她衣袖留下的淡香。池中绿波拍打着岸壁,她以水为镜,为了看自己的新妆,不时地投眸俯瞰。最后是词人远观,看见“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这一句意境极佳,深得诗评家好感。
据夏承焘《吴梦窗系年》,此词应作于宋理宗绍定五年(1232年)。吴文英三十岁左右曾在苏州为仓台幕僚,居吴地达十年之久(《惜秋花》词云:“十载寄吴苑”),对吴地的历史掌故极为稔熟。这一时期,他写下了许多作品。此词即是吴文英与同僚在郭希道池亭中饯别孙无怀所作。《夏笺》:按《二十史朔闰表》,嘉定六年(1213年),绍定五年,景定三年(1262年),皆闰九月。嘉定六年,梦窗才十余岁,又此词载《花庵词选》,《词选》结集于淳祐九年(1249年),在景定之前,知必绍定五年壬辰之作。郭园在苏州,词题“幕中”,谓苏州仓幕也。客苏州,始见于此词。

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霞光重叠深。
浸月冷波千顷练,苞霜新橘万株金。
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
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
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独棹孤篷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
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饮罢不妨醉卧,尘劳事、有耳谁听?江风静,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
何以效之?传曰:“伯乐学相马,顾玩所见,无非马者。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所见皆死牛也。”二者用精至矣!思念存想,自见异物也。人病见鬼,犹伯乐之见马,庖丁之见牛也。伯乐、庖丁所见非马与牛,则亦知夫病者所见非鬼也。
病者困剧,身体痛,则谓鬼持箠、杖殴击之,若见鬼把椎锁绳纆,立守其旁。病痛恐惧,妄见之也。初疾畏惊,见鬼之来;疾困恐死,见鬼之怒;身自疾痛,见鬼之击;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
夫精念存想,或泄于目,或泄于口,或泄于耳。泄于目,目见其形;泄于耳,耳闻其声;泄于口,口言其事。昼日则鬼见,暮卧则梦闻。独卧空室之中,若有所畏惧,则梦见夫人据案其身哭矣。觉见卧闻,俱用精神;畏惧存想,同一实也。
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